7、乱世离人（半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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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玉好像是在做着一场大梦，眼前晃动着大大小小的色块，模模糊糊却又妖异无匹，渐渐地拼凑成了一方葱翠的谷地，天空湛碧，鸟儿拍打着翅膀落在枝头，歪头用小巧的喙梳理着羽毛。
那是她曾经最熟悉的地方，她的来处，亦是魂牵梦萦的心之归处。
八岁前的弄玉还不叫弄玉，而是叫阿玉。平民不像贵族那样有尊贵的姓氏，阿玉便叫阿玉，从头到尾两个字，像无数个阿草阿花一样，没有姓、更没有氏。
阿玉的父母是生活在山上的野人，连国人都不是，在这世道算是卑贱了。但她自小生得好看，父母叔伯兄弟都疼她，算是家中的一块宝，平时也舍不得让她干太多活计，放任她在野地里疯玩乱跑。她最喜欢逗弄林中各种各样的鸟儿，野地里的禽鸟很少见人，因而也不怕人，往往睁圆了眼望着一个劲往自己跟前凑的小女孩，拍动着翅膀便把她的手、肩当成树枝站了上去，时不时还叫上几声，像是在与她聊天。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好像是天生异禀，阿玉听懂了飞鸟的语言。她与南飞的候鸟攀谈，和娇小的雀鸟聊天，日子虽然清贫，却格外的自由快乐。
然而在那片山谷之外，局势却急剧的变化着。战争频繁地爆发，精壮的男丁被征去做了兵丁，村子里慢慢的只剩下了老人、女人和孩子。徭役也一年年的加重，起初节衣缩食的还勉强可以负担，渐渐地也就到了卖儿卖女的地步。那一阵子，家中时常有陌生人来，穿着野人们做梦都梦不到的柔软布帛，用打量活物般的挑剔眼光打量着家里的女人，阿玉的堂姐们已经被带走了，终于也轮到了她。
陌生的男人用有些黏腻的手指掐住她瘦得尖尖的下巴，又掰开她的嘴巴看了看牙齿，得出了结论：“虽然脏了点儿，倒是个难得的小美人胚子。”接着嫌弃的擦着手，一甩下巴，“带下去把她洗干净！”
话音未落，跟着的人立刻上前把阿玉逮了下去，扔下了半袋干瘪的黍米。这果然是难得的高价了，之前阿玉的堂姐们被卖的最贵的那个，也不过换来了两斤麦麸。
一同被采买的还有很多女孩子，面黄肌瘦，被主人家的仆妇们赶去在热水里煮了大半天，又换了身整洁的粗布衣裳，再饱食上小半个月，枯黄的肌肤和头发得了滋养，各个都眉眼水灵起来，像是初初长出的鲜嫩花苞。接着压着她们的手脚，剪掉上面的死皮粗茧，那剪子很钝，往往连皮带肉的被撕扯下来，包上草药后动都不敢动，稍稍一动就钻心的疼——养出了光滑的肌肤，再根据每个女孩子的资质分配她们学习不同的技艺，有的学舞，有的习歌，阿玉则被分去学琴。学琴的日子很苦，女师的耳朵灵得很，一整套曲子哪怕错上一个音，就会被罚顶水盆站上好几个时辰，即使阿玉在这方面的资质绝好而很少出错，也被女师们鸡蛋里挑骨头的罚过好几回。
那段日子里，阿玉唯一的慰藉，是在辛苦完一天之后躺在薄而硬的地铺上，隔着窗子，听外面夜鸟偶尔响起的倦倦啼声。这将她睡梦中带回了故乡，碧天幽谷，禽鸟啁啾，祥和而自由。
同期学琴的还有一个叫阿芙的女孩，她是国人出身，却一样的被繁重的徭役逼成了达官贵人豢养的玩物。她比阿玉大一些，当时已经勉强算是一名少女，读过一点书，聪明，又生得美，算是同期中最出色的一个，很快便在一次侍宴中被贵客相中。阿玉懵里懵懂的跟着一堆小少女们前去贺喜，却看到她在哭，她紧盯着阿玉，眼中满是绝望：“宁为太平犬，莫作乱世人。”
第二天清晨，她们在水井中发现了阿芙的尸体。仆人们大骂着把泡得变了形的尸体扔了出去，当夜，阿玉哆嗦着捂住耳朵，试图不去听窗外此起彼伏的夜鸦的啼叫，那象征着死亡的尖锐鸟鸣却一个劲的往耳朵里钻。
几年之后，阿玉也出师了。她的琴声空灵高妙，纵是新郑最当红的琴师也有所不及，女师因此为她起名弄玉，但主人家最满意的却是她的容貌。弄玉微垂下眼，感觉到那熟悉的打量货物的目光在自己脸上、身上巡弋着，继而是满意的笑声：“明天大将军驾临，就由你来伺候。”
那一瞬间，弄玉听到窗外啁啾的鸟鸣骤然远去，远得再也听不到了。
果不其然，姬无夜对她很满意，满意她的琴声，更满意她的容貌、身段和温顺的性情。她被带回了雀阁，享尽荣华富贵，而献出她的主人家也顺势攀上了大将军这棵大树，升官进爵。
除却暴虐的性格和偏执的作风，在物质方面，姬无夜确实待她很好，华服美饰、龙肝凤髓，每一件都是她做梦都想不到的极致享受，可他却不许她弹琴。弄玉唯唯，却也不在意，没有琴，她对着空气也能比划着弹，反正她的琴向来是没人愿意认真听的，有声无声似乎也无所谓了。雀阁上时有鸟儿飞进来，逗逗鸟儿，与侍女们聊几句，再比划着弹会儿琴，倒也自得其乐。她不是没有听说过雀阁那些前主人的遭遇，所以只当多活一天都是挣来的，只是她从八岁起便与琴相伴，早就成了融进了骨血的存在，现在陡然将琴从生命里剥离，未免有些不习惯了。
这份不习惯在认命的安静之下渐渐酝酿滋长，以至于那日当雀阁中忽然凭空多了一面琴时，她没有来得及多想，便按上了琴弦。
一曲《空山鸟语》，引来了百鸟来朝，更引来了一个意料之外却又似乎是意料之中的少年。弄玉侧过头望向少年，这不是她第一次见他。
她第一次看到他，是在初来雀阁的第二天，她无聊之下坐在窗前抚着无形之琴时，正看到了立在对面飞檐上的少年。彼时，他正闭着眼睛，蓝紫色的短发与肩畔羽饰在风中摆舞，背后是炫目而恢弘的日光。这是何其华彩而耀眼的一幕，弄玉微微合了合眼，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传说中浴火而生的凤凰。
从此，每天坐在窗边，弹琴的同时悄悄地偷看少年，偷看他偷看自己弹琴，成了弄玉的习惯。
弄玉觉得，他大概是听懂了她的琴，遗憾的是，他听不到她的琴。她想弹琴给他听，很想。
她假作无意的向侍女打听他的名字，十五岁的少女笑得娇憨如花：“他啊，他叫白凤，是府里的暗卫，和护卫统领墨鸦一样，是大将军的左膀右臂呢。”
白凤。弄玉睫毛低垂，无声的念着这个名字，只觉一阵阵苦涩的涟漪缓缓在心湖中晕开。果然是一只逸绝群伦的凤凰……而她只是一只囚禁在金笼中的金丝雀。可她还是想让他听到自己的琴声，很想。
是以，那日雀阁中凭空多了一面琴时，她的没有来得及多想，究竟是真的没有来得及多想，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恐怕弄玉自己也说不清。她只知道，那一瞬间，如同被幽囚的鸟儿的笼子开启，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弄玉不知道，如果预见到这一曲将要付出的代价是七个无辜者的生命，她还会不会拨响琴弦。就像她不知道，她拒绝了白凤带自己离开的请求时，究竟鼓足了多大的勇气和痛苦的决心。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乱世离人（半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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