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飞鸟的骨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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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大将军府迎来了一场大清洗。执戈的士兵们进进出出，四处搜查着那名胆敢与将军宠姬私通款曲的神秘男人，姬无夜的怒火甚至波及到了无辜的侍女和寺人，当日进出过雀阁的侍女和寺人一律被处死。至于始作俑者留下的那面琴，更是被姬无夜扯断了琴弦，扔在了被拎过去一同听训的墨鸦脚边。
白凤不能理解大将军为何会因为一面琴而如此光火，就算他位高权重视下位者如同草芥，也不该这样动辄见血。那时的他毕竟太小，无法理解一个男人对于女人近乎变态的掌控欲与征服欲，后来的他稍稍能够理解，却只觉得这个人既残暴又可笑，甚至可能还有点自卑。
显而易见的，对于这些人的死，墨鸦是愤怒而无奈的，具体表现为他足足一天没有给白凤好脸色看。直到黄昏时分，他才寒着脸通知白凤，新的任务已经下达，是该出发的时候了。
后世将黄昏成为逢魔时刻，事实上在日与夜的交际时分，红日半沉，天光半明半昧，四围暮鸦乱啼，其声空廖，确有着沉沦于人世与三途之间的阴冷鬼气。所以黄昏，也正是他们这些游走于生死阴影间的杀手出公差的黄金时间。
白凤站在新郑城外高山之上的树枝上，在墨鸦身边俯身下望。他的下方是新郑城，这座韩都在他身在其中时只觉得繁华无尽，站在这里看却只觉得像极了一个又一个狭小而逼仄的玩具堆成的小小“城池”。就连他一度觉得峻丽无匹的雀阁，此刻看来，也只是个可笑而小巧的笼子，而那份小巧也并不是这座笼子的优点，而只是虚伪的粉饰。
立身的高度不同，眼界自然不同。儒家的圣人登泰山而小天下，逍遥游中的神人旁礴万物为一而轻人情，想来便是如此罢。
他把这些感慨讲给墨鸦听，后者显然并不认同，反而以一种森然的口气道：“没有一只鸟能够永远飞翔，当你的眼睛盯着高处的天空时，不要忘记自己的脚不会永远不需要落地。”
墨鸦语气间有着令人不悦的森然意味，大抵思想者总是孤独的，没有得到认同的白凤不想和他吵，只是忽然觉得一阵孤独感蔓延开来，他皱了皱眉，转开话题：“今天的任务是什么？”
下一刻，墨鸦以实际动作回答了他的提问。白凤捂住被重重一拳的腹部，痛极与惊讶之下再也维持不住平衡，从树梢上直直掉了下去。
很明显的，今天的任务目标正是他自己。
然而更为明显地，墨鸦并没有杀他的意思，不然就不会是仅仅给他一拳这么简单；但显然墨鸦也不想轻易地放过他，不然也不会给他这么重的一拳。
墨色的靴子在他身前落下，轻柔的声响，不仔细听几乎以为是一片树叶落地的声音。尽管白凤一直以一种孩子气的不服输的心态与墨鸦比试速度，但不得不承认，比起年长的墨鸦，还太过年幼的他确实欠缺了那么几分火候。
白凤努力了一下，好容易才以手臂支撑着自己爬起来，墨鸦正好蹲下来，墨黑的眼睛意态沉沉，似乎随时会迸出雪亮的刀光：“有些东西是无论如何也绝不能越过的界限，我早就警告过你，可你实在是太任性了。”
白凤抬起头：“你真的要杀我？”
望着他似乎澄澈如水的冰蓝眼睛，墨鸦的眼底倏然燃起无尽跳跃的火光，一把揪住他的领口：“七个人，整整七个人！他们被活活的吊死，尸体挂在雀阁下风干，就为了一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琴！”他狠狠一拳打在白凤腹部，后者闷哼一声，身体被打得直飞起来，重重撞到了后方的树木上，墨鸦的身体如鬼魅般跟上，又用力扼住他的脖子，“他们什么都没有做过，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却死了，你说，这是为什么？”
白凤用力掰开墨鸦的手，闻言冷冷抬起纤长入鬓的眉：“该死的人到底该是谁？杀了他们的不是我，是姬无夜。为了一架来历不明的琴杀人的也不是我，是姬无夜！”
墨鸦目光抖了抖，霍然拧转身去。他的前方是斜阳余晖未来得及散去的昏黄，而在天际，黑暗的夜色也已渐渐攀爬侵入了整个天地。
少年的质问却没有因为墨鸦的回避而停止：“从前死在你我手里的人又做错了什么、知道了什么，他们被剥夺了生命，又是为的什么，我不信你从来没有想过！只因为这一次死掉的七个人是你我身边的人，才没法再用‘乱世之中没有人可以掌控自己生命’的说辞继续自我欺骗下去了吗？其实你我都知道，他们没有错，那七个被处死的人也没有错！”
“你这么愤怒，除了他们死亡这件事本身之外，更因为在他们身上看到了我们的影子。我们掌控别人的生死，姬无夜掌控我们的生死。在姬无夜眼里，我们和死在我们手下的人没有区别，随时随地可以因为一架琴这样可笑的理由被杀。”说到这里，白凤眼神一厉，声音也沉了下来，“甚至，根本就不需要理由。”
墨鸦望着下方渐被暮色吞噬的广阔大地，少年不甘而愤怒的话一字字砸在心底，蔓延开来的是久违的无力与虚弱感。与白凤不同，墨鸦从很小的时候便入了大将军府接受刺客的训练，在那之前他是一名流浪街头的孤儿，如果没有姬无夜，他或许会有别的际遇，或许会早早的冻死、饿死街头。到底会是哪种结果，谁知道呢，至少他现在是活的。
在漫长而严苛的训练里，入府前的记忆早就成了模糊不清的影子，他很早前就不再去回忆从前的生活。大将军给了他一口饭，他替大将军杀人，外面的人骂他们是大将军豢养的狗，但只要能活着，做一只咬人的獒犬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以让人接受的事。每次这样想着，指间弥漫着的血腥气似乎也没有那样让人作呕了。
但白凤不一样，他还处在太容易愤世嫉俗的年纪，他也没有像墨鸦那样从小接受到大的杀手教育，他既无法将杀人当做理所当然，也无法因为姬无夜的施舍而感激得五体投地。有时候看着少年，墨鸦总觉得他确实如他的名字一般像只高傲的凤凰，尽管年纪还小，但那份矫矫不群的气质确已让他十分与众不同。然而极为微妙的，他却总能在白凤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掌控他人生命的厌恶，无法掌控自己生命的挣扎，还有面对未知天地与未来的茫然无措。
区别在于，这些挣扎他或者曾经有过，却已经学会了遗忘——天知道，他竟然还没有失去感觉的能力。
“我们从小接受的训练，就是只接受一个人的命令。”墨鸦平稳着语气，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在说给白凤听。
“你真的要杀我？”白凤第二次重复着这个问题。墨鸦回过头，见他微低了头，似乎在静等着命运的宣判，只是背脊挺得笔直，又分明是绝不服输的倔强。
看着这样的小少年，墨鸦耳边忽然掠过一句话：“这个孩子天生了一把飞鸟的骨头，是修习轻功的好苗子。”
说这句话的是上一任的暗卫总管，墨鸦的训练者，勉强也算是他和白凤的师父。而说这句话时，他正扛了昏睡着的孩子在新郑高耸连绵的楼宇上飞奔，一任那时年纪也不大的墨鸦气喘吁吁的跟在后面。
师父是一名绝顶的暗杀高手，一身轻功已入化境，行事狠辣，为人干练，亦不乏沉稳的大将之风。从一堆即将打入死牢的囚犯中掠走一个看对眼的孩子，已是他罕有的冒险之举。在被墨鸦问及他的目的时，对方如是回答。
这句话听起来很耳熟，因为在这件事发生的又数年前，对方曾用这样的话来形容他：“这个孩子不错，是个修习轻功的好苗子。”
对方没说他有没有生就飞鸟的骨头，事实上直到白凤出现，墨鸦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人可以拥有飞鸟的根骨。这缺掉的前半句，似乎从一开始便预示了两者的不同。
在白凤入府前，墨鸦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而白凤入府后，所有的暗卫才明白，这世上确实有一种人叫天才。白凤天生便应是学轻功的，只用了一年，他便能够在屋顶上奔跑而不弄翻任何一块瓦片，他确实生了副鸟儿的骨头，不如此，实在无法解释他对于飞翔的敏锐与天赋。
可前师父却又开始叹起气来，他对墨鸦说：“还是看错眼了，以为捡回来的是只鹰，没想到竟然是凤凰。”
墨鸦不是很明白他的话，诚然他们直到昏睡的孩子清醒后才知道他叫白凤凰，然而这不是早就明白的事吗？凤凰，鹰，同是飞鸟，不过是品相不同，何来看走眼之说？
师父却道：“这大将军府，恐怕容不下这只百鸟之皇啊。”说这话时，他的目光直直向前，眼底晦暗难明，似是失望惋惜，又似是莫名的狂热。墨鸦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身形单薄的孩子抱膝坐在檐上，短短的蓝紫色头发蒲公英般在风中凌乱着，肩头的羽饰绒绒的，被身后的日光一映，登时白得发亮。
师父的心情，直到很久之后白凤遇到弄玉，墨鸦才开始感同身受。对于一名受人操纵的杀手而言，逸绝群伦的凤凰还不如一只沉默晦暗的乌鸦，但身为一名终生研习轻功的武者，翱翔九天的百鸟之皇猜是毕生也无法戒除的梦想。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心理最终交织成了一种深埋心底的折磨，一方面，身为暗卫的忠诚让人想要提早铲除这个不安定分子，另一方面，惜才之心又一次又一次的将他从杀机爆发的边缘拉回来——还好，比墨鸦幸运的是，师父并没有矛盾太久。
白凤入府的一年半后，师父被姬无夜派去亲自执行一项极为棘手的任务——种种迹象表明，韩非公子在暗中组建了一个神秘组织，名字未知，性质未知，成员同样未知，但有一点却可以肯定，那便是这个组织有着与它的神秘性相匹敌的足够的危险。
一个月后，墨鸦在一处荒凉的山谷中找到了师父的遗骨，骸骨被野狼啃食得七零八落，只有上面所剩无几的大将军府暗人特有的追踪香，证明了对方的身份。在附近树木极为隐蔽的一处枝干上刻着师父熟悉的笔迹，只有两个字——流沙。
墨鸦闭了闭眼睛，仍旧是完美得似乎随时可以发动攻击的姿态，杀意却渐渐退却了。
终究是下不了手。又或者，从接到任务的那一刻开始，他便明白，这将会是他第一个失败的任务，也会是最后一个——因为他决定叛离姬无夜。
“你走吧。”墨鸦听到自己说。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飞鸟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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