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云梦 1 ...


  •   桃花一开,江就活了。

      水势连绵成一个“永”字,活泼泼的,有生机。

      两岸的青山,猿声里江船一艘往了一艘还,眨眼的当儿,便是一代人生了,一代人老了,一代人故去了。

      江名稗水。

      岸上有城名稗州。

      稗水一去三千里,沿岸何止百城?但这稗州却是其中数一数二的大城,有六朝金粉,有九州风物,最是个消磨英雄意气的所在。

      城中野官巷口的空地上,里三层外三层围着许多人听一个老者说书。

      那老者头发花白,面容瘦削,身上穿的只比花子好些罢了,操一口北地口音的官话,抱着胡琴坐在条长板凳上,说的却是一段近年的时事。

      “……抬头四顾,眼中只见血海尸山,谢北崖这时方才明白,原来自己这一着妙棋,恰是中了蛮人的奸计!不由又是心痛、又是后悔、又是惊惧。他这儿心神散乱,忽觉背心一热,反手一摸却是一支流矢,大叫一声:‘我命休矣!’眼前发黑,登时没了知觉。”

      老者说到这里,卖了个关子,四周看了一圈,这才往下说道:“看官,你道怎的?乱军之中,谢元帅背心中箭,眼见性命不保,却是天无绝人之路,正正遇上个命里的救星——原来谢元帅□□坐骑正是当年所救的白马!这白马通灵,知道主人有难,奋起精神,四蹄生风,载着谢元帅闯出阵眼,一路逃进了关内!”

      他说到这里,周围不过稀稀拉拉几点掌声。倒听人群中三三两两地议论道:“救这狗屁倒灶的元帅作甚!多少好汉的性命叫他葬送了,他倒还有脸活着!我若是他,早羞煞了,竟是解了裤腰带自个儿勒死了罢!”

      老者只当没听见,依依呀呀拉了段胡琴,叹道:“谢元帅一着不慎,遭了大败,幸有白马救主,乱军中逃得性命,只可惜了埋骨关前的十万儿郎。列位若是不信,只管自己去看,北府至今仍是家家戴孝,人人簪白,唉,如何一个惨字了得?”

      胡琴幽幽,一时人人静思。

      半空里一只昏鸦四处乱撞,像是也被这胡琴声牵住了脚,东南西北地折腾着,找不着去路。鸦又飞了一圈,拍着翅,胡乱落在巷口挑起的酒旗上,“嘎”了一声。

      胡琴受了惊动,戛然而止。

      这边听客忙各各敛了心神。当年不归原一役举国震动,“谢北崖兵败不归原”这回书,早叫说书先生说得烂了,城中哪个不曾听过三五遍的?但往日那些先生却都不如这老者说得生动。山川地理,一草一木,听他说来都好像到了眼前一般,叫人听得入神。

      老者说道:

      “方才说到,不归原上,陷死了谢三郎,阵斩了谢大郎,谢元帅孤身逃回关来。蛮子得意至极,日日在关下骂阵,众将哪敢开关迎战,只得任由他辱骂罢了。

      “那蛮子元帅不仅狠毒,而且生性狡诈,又生出一条毒计来,要乱了我朝军民之心。他砍下谢家大郎、三郎的首级高悬在帅帐前的旗杆上,派人连夜南下,将此事编成了歌谣,直唱得街知巷闻!那一年正值天下大旱,又听了这歌谣,谁不忧愁?

      “消息传到陈郡,谢家登时大乱。好叫众位知道,谢家世代的将门,这一回大战,二十岁以上的子弟尽皆出征,结果死的死、伤的伤、待罪的待罪,一个都没能回来,族中竟只剩了些妇女老弱。这一众老幼日夜啼哭,号声震天,好险没把院墙哭倒。正巧有个大大有名的读书人路过,这读书人站在门外听了半晌,摇头不已,对旁人道:‘大祸临头,一家人却只知闭门哭泣。可惜,可惜,百年高门绝于斯役矣!’他却不知道,此时已有一人一马出了谢家往北而去。你们道此人是谁?——正是谢家女公子,大名叫做谢清发的便是!”

      众人听得“谢清发”三个字,都是精神一振,齐声大叫“好”,众口一声,真如霹雳一响。

      旁边一队人马驰过,打头的骑士闻声朝这边望了一眼,并不停留,一径往城门口去了。

      “这位女公子族中排行十四,生来聪颖非凡,最得父母怜爱。自幼和几个哥哥一同教养,学了一身的本领,上马能百步穿杨,下马能七步成诗。真正是难得!女公子闻听得边关兵败、兄长丧命、父亲待罪,不由悲恸欲绝,伏案大哭,跟着便动了真怒。一言不发回房换了素服,提了银枪,径去牵了坐骑,星夜驰奔边关。好一个谢家女公子!三日不食,三夜不寝,到了玉门,马不停蹄,孤身直扑敌军大营,一路杀到蛮子帅帐前,斩断帐前旗杆,夺了两个兄长的首级,从容拍马而回。想三国当年,燕人张翼德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当亦不过如是尔!”

      听客每听到此处,无不热血上涌。难得今日这老者说得又好,更是轰然而应,一时间鼓掌声、叫好声震天价响,又引得路人纷纷围拢过来。

      老者抬手虚压,极力提高了声音,道:“列位……列位……想当年,谢清发年不过十六,百万军中任意来去,硬是叫蛮人都服了气。单单是这份胆气便了不起!金銮殿上真龙天子亲口称赞‘谢家春草,无双无对。小谢清发,一身是胆。’这几年,小谢将军以女子之身坐镇不归原,人称春草君,麾下兜鍪三十万,个个皆是百战精兵,剑锋所指,谁不俯首?

      “有诗云:‘弯弓征战作男儿,梦里曾经与画眉。几度思归还把酒,拂云堆上祝明妃。’小老儿今日说这段奇事,好叫各位晓得,莫以为建功立业的俱是大丈夫、男子汉,世间也有女子能做出了不起的事业来!正是:芙蓉面难掩英雄骨,石榴裙能轻须眉身!”

      一语末了,团团一揖,从身旁拿起个托盘,就要下场收钱。

      人群喝彩声未绝,见他拿出托盘,只眨眼的功夫却已是一哄而散。

      老者说了这半日书,只收得零星几个铜板,呆站半天,苦笑而已。

      他说书所用之物不过一把胡琴、一条板凳、一个托盘,此外一个随身的破包袱。条凳和托盘俱是从巷口酒铺借来的,此时倒也方便,到酒铺还了东西,正好挨窗坐下,要了两个馒头、一角烧酒,只是没钱再要下酒菜,就着那两个馒头喝了一顿寡酒。

      醉醺醺出得门来已是黄昏。自思这一天又没赚到钱,店肯定是住不起了。不禁怅然。他也不辨方向,高一脚低一脚,只管漫步而行,走了两条街,却见路边有条窄巷子,尽头是条死路,墙角两支竹竿撑起个窝棚,堆了些草垛杂物。老者心道这倒是个过夜的地方,心里暗喜,顾不得许多,提脚便往里走。

      走到面前,才看到那窝棚前放着个破水碗,当门躺着条土狗——原来是个狗窝。

      那狗已经吃饱喝足,见他来,抬头看了一眼,呲了呲牙,又懒洋洋埋头大睡。

      老者不敢进去,呆了呆,转头见窄巷对面那户人家的屋檐甚是宽大,也能遮些风雨,拎着包袱往那屋檐下靠着壁角坐了。

      他默坐了片刻,见那狗一动不动趴在地上,状甚惬意,忽的酒意上涌,奋身立起,指了那狗大笑道:“狗兄!狗兄!许非逾与你有缘,今日来与你作伴!怎么?狗兄,连你也不肯多瞧我一眼么?是了,是了!你还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我呢,上无片瓦遮头,下无立锥之地,竟连你这畜生都不如!哈!堂堂丈夫,沦落至此!苟活何益?”

      说了这几句,只觉心里一阵冷过一冷,把那几分残酒都销尽了。只是黯然低首,好一会儿,才深深呼出一口浊气,昂首扬声道:“许非逾,乘风破浪会有时,君子以自强不息!”

      一面说,一面振振衣摆,只是话音未落,已自暗暗苦笑:“许非逾啊许非逾,你年过五十,要进棺材的人了,还谈什么乘风破浪?”

      一想未已,忽听一旁有人赞道:“许先生好壮心!”

      许非逾一惊,忙眯了眼去看,只见对面狗窝里,一个男子从草垛里翻身坐起,正朝这边拱手,便知道自己方才的话都叫这人听去了,他也大方,索性打了个哈哈,笑道:“壮心虽在,奈何已是暮年,冯唐半世只为郎,况我辈乎?”

      那男子笑而不应,只道:“我一人在此,正觉无趣,许先生来得刚好,也能有个人说说话。”

      许非逾见他并不提及方才自己失态,又自在了不少。此时天已暗了,他醉眼昏花,也看不清那人长相,但只看这人落到要挤在狗窝里过夜,就知道也是个倒霉鬼。不免升起些惺惺相惜之意,哈哈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小兄弟看得起老头子,就叫我老许吧。”

      男子微笑道:“我姓韦。”

      许非逾拱手笑称:“原来是韦郎。”

      两人隔着巷子闲话一阵,许非逾听那韦郎说得一口好官话,不带本地口音,一时热心,不由问道:“韦郎哪里人?是来稗州投亲吗?你亲戚住在城中何处,这大街小巷我都熟,也可帮你打听打听。”

      韦郎微微一笑,道:“我有一个朋友,许久不见,有些挂念,便去他家访他,他家里人说他出门了,我便跟了来。只是不巧,一路都没能遇上。”

      他说话不疾不徐,总带点儿笑意,叫人不由得心生亲近。

      许非逾拍着腿道:“可见得世事如此!天下这么大,哪是想见什么人就能见得到的呢?唉,我告诉你吧,找人已经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了,人啊,多的是想做做不成做了也白做的事!这狗日的老天总是不让人如意就是了!”说完又觉意兴萧索,连连叹气。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