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烛游》养鱼者菖蒲

3、云梦 2

　　韦郎恍若未觉，仍接着方才的话道：“我早就听说稗州是座大城，却不料如此繁华，商队如云，满城的客栈竟是一张空床都寻不到。”笑着一指对面院墙，道：“还是这家客栈的掌柜好心，见我没处落脚，才让我在此过夜。”又问：“我素日听人议论，都说稗州船多，进城时路过江边，怎的江上却一条船也没有？”

　　许非逾道：“可不是船多吗？你到码头上看看去，大大小小上千条船呢，全用大铁链锁在一起，早成了赤壁曹阿瞒的连环船了。”

　　韦郎奇道：“这是为何？”

　　许非逾唉声叹气地道：“几日前，龙王爷发了话，要给龙王娘娘过冥寿，十天之内，江上不许见到一片帆、一只船。这不，好多商队客旅都被困在了城里，抬着客店的价钱翻了两三个个儿，连大通铺都涨到了三十文钱一晚，就这么着，还挤得有钱都找不着住处。要不然，你我何必睡到狗窝里来？”

　　韦郎听他说得风趣，笑道：“我正奇怪，怎么满城这么多客栈就是找不出一间空房来，原来还有这些个因果！这龙王爷、龙王娘娘又是哪座庙里的大神？却是我孤陋寡闻了——从来只知道龙王爷，却没听说过什么龙王娘娘——还要过寿，还是冥寿，这就更稀奇了！”

　　许非逾吓得连连摆手：“可不敢胡说！那些个泥塑的金刚罢了，哪有龙王爷爷厉害威风？这沿江……”

　　正要细说，忽地一阵冷风穿过，此时天已全黑，那风虽不甚烈，却丝丝正吹在人的骨头缝上，冻得人直发颤。那狗打个喷嚏，呜呜哀叫几声，把鼻子埋到了两爪之间。

　　许非逾冻得牙齿打战，连连搓着肩膀，含含混混地道：“呵，这风倒冷。”

　　韦郎却道：“春风拂面，人间良夜。大好！”

　　许非逾讪讪一笑，心里已叫了几百声倒霉。

　　韦郎话音一转，却又笑道：“许先生，不如到这边来坐，好歹能挡些风——这狗是不咬人的。”

　　许非逾巴不得，忙收拾了过去，也往干草垛上一坐，顾不得别的，先两手不停把那些干草往身上胡乱扒拉着，忙了一气，直把半个身子都埋在了草堆里，果然暖和了许多，舒服得他直叹气。

　　“小兄弟，你看这人啊，就是命贱，都沦落到你我这个份上了，你说还活个什么意思呢？但不过几根干草，就叫人这么快活起来，怪不得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不到盖棺之时，谁知道还会有些什么好事？你年轻，记着我这话总有好处的，人能活一天，就要卖力地活！一日不死，就要跟这老天斗一日！”

　　韦郎颔首而笑。

　　许非逾身上渐暖，只觉这人实在是个难得的知己，不由越发说得兴起。

　　“……说起来又是一本‘逼上梁山’。往前七八年，稗水决堤，这一带遭了水灾，江上人家本来日子就苦，这么一闹，好些人都断了活路，其中就有那么百来号人索性聚在一起，把住了江上一处险要的峡谷，打出白龙峡的旗号，干起了没本的买卖。说是水匪，其实老的老弱的弱，成得了什么事？也就是碰上往商客有势单力弱的，出来勒索些钱财布帛。这其中的因由，就连官府也是知晓的，横竖没闹出过什么大事，索性懒得理他们，也不剿，也不抚，任得他们自生自灭。

　　“谁想两三年前，忽来了个厉害的角色，占了白龙峡。此人不知是何来历，手段着实了得，不到一年，就把上游下游一应脚行、船帮、水寨全收拢到了手心下。不光如此，凡是靠水吃饭的人家都奉得他为主，受他统御。千里稗水，自此只奉一人号令。只因此人自号白龙之主，是以人人都尊他一声龙王爷。”

　　正说着话，突觉左颊一冷，许非逾吃了一惊，吓得眼珠子乱转，跟着才明白原来是那破碗漏出的水积在地上，被狗尾巴扫了一记，溅起点水星，恰恰飞在他脸上。他咄了那狗一声，随手抹去了，声音却不由得压低了三分。

　　“如今都说是‘上岸朝天子，下水拜白龙’。这位虽然没个龙王庙，却比那有庙的还要厉害。有人说啊，只要沾着一滴稗水，生生死死，都是龙王爷一动念的事儿。若是得罪了他老人家，就是一条鱼也能叫你活活淹死在稗水里。你说厉害不厉害？”

　　韦郎道：“当真厉害！”

　　略略一顿，又忍不住笑道：“有道是杀人放火受招安，龙王爷立下这么大事业，莫非也打着封妻荫子的主意？”便随口问起龙王爷平素为人，做过些什么大事。

　　许非逾漂泊江湖，到稗城落脚也不过半年光景，哪里知道许多，却不肯扫了韦郎兴致，不免便把那些街头巷尾的传闻东拼西凑地讲了出来。

　　正说得投机，只听远远有一把荒腔走板的歌声传来，混着咚咚锵锵的唢呐锣鼓，简直热闹得荒唐，正想要细听，那声音却已被风赶得远了。

　　不知为何，两人一时竟都沉默了。

　　许非逾也没了说话的兴致。

　　不知是哪一扇门后，传来孩子的哭声，又是哪一堵院墙里，几声拔高了的调笑。像最好的绸缎，“刺溜”滑过去了，只剩下安安静静的夜。夜，静得人莫名心慌。却又觉得耳里有什么东西沙沙沙的连绵着、响着，像有一条吐丝的虫。

　　黑暗中，两人正各自默坐。

　　突然，一道光照了进来。

　　抬头一看，却是对面墙上有两扇窗户正对着窝棚，此时窗户那边有人点起了灯来，黄色的灯光透过雪白的绵纸照过来，将这窝棚也映得亮了。

　　许非逾顿时精神一振，回头便要和韦郎说话，嘴才张到一半，却已愣住——

　　原来那韦郎布衣木簪，神色安静，竟是个正当好年华的男子！

　　许非逾呆看半晌，好不容易回了神，忙讪讪然地别开了头，也不知道为什么，却像突然就没了和这年轻人搭话的勇气。

　　正有些尴尬，那边窗户嘎吱一声开了条缝，跟着就听一群人的说笑声渐渐近了，间中有个人极殷勤地笑道：“各位爷且宽坐，酒菜厨下都已备好了，这就送来，先按着前两日的例送，各位爷只管吃喝，小的就守在这儿，再有想吃的想喝的鄙店没伺候到的，只管招呼，不说龙肝凤胆熊掌驼峰，鸡鸭鱼肉那是应有尽有。”

　　便听那群人嚷嚷道：“谁还不知道你们这些开店的，算的都是阎王账，宰起客来只有错过的没有手软的！咱们吃的喝的那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这会儿听了你的敞开了点酒点菜，到结账时你却是一文钱都不肯少的！”

　　那小二不慌不忙，嘻嘻哈哈地道：“我们开客栈的，赚的也是几个起早贪黑的辛苦钱。要说宰客，那也得看着人下刀。一年到头行商的过路的，我见得多了，可能挨得起这份宰的，也就只有会昌镖局了！往日也有镖局来打尖，住的是十文钱的大通铺，哪像会昌镖局这么阔气，包了整间店！那些商队啊镖局啊晚上也有镖师趟子手轮流守夜，困得狠了，也只敢要壶八文钱的浓茶，哪有这样还单给师傅们开席的？”

　　众人都是笑，纷纷道：“这倒是。若不是总镖头待人宽厚，我们哪有这样的日子？”

　　跟着屋子便热闹起来，先是桌子凳子响，盆儿碟儿响，接着就是喝酒划拳说说笑笑。

　　许非逾听在耳里，肚子里的酒虫又作起怪来，既羡慕这些人好吃好喝，又嫌他们都是些俗人，不免又眯起老眼抽空去看那韦郎，却见他安安静静靠墙坐着，听得极入神。

　　闹了半天。

　　有人道：“各位兄弟，那小二哥说得不错，全天下的镖局从来没有像这样给守夜的兄弟开席的，更何况总镖头信得过咱们，今晚还许咱们喝酒。咱们可不能贪杯误事，辜负了总镖头的一片好心。要我说，酒就喝到这儿，咱们还是按老规矩说说闲话，每刻钟换人出去巡逻，精精神神守到天亮，可行？”

　　众皆称是。

　　便听一个破锣嗓子抢着道：“今晚上老子给你们说件奇事，保管稀奇。”

　　就有几人齐声催促。

　　破锣嗓子道：“这是件十足真金的真事儿。要有一句半句假的，叫我烂了舌头。”

　　一个少年人的公鸭嗓子取笑道：“不光舌头，叫你□□也烂了去。”

　　只听得哄堂大笑，那破锣嗓子的人笑骂道：“锤子哦！咳咳——我老家有个李家坝，二十几年前，李家坝出了个读书人，考中举人当了官，从外头娶了个多巴适的婆娘回来，姓杜。没多久他婆娘又怀上了娃儿，不晓得多少人眼红他。嘿，没想到，这读书人竟是个背时货，还没看到儿子落地就淹死了。”

　　一个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结巴着问：“咋、咋、咋……淹……淹死的？”

　　破锣嗓子道：“哪个晓得？他婆娘生娃儿是晚上，他去找人帮忙吧，黑灯瞎火的，不知怎么就淹死了。”

　　破锣嗓子道：“这读书人就是不一样！看女人的眼光硬是要得！别看杜娘子生得娇滴滴的，哪个晓得竟是个守得住的。自从男人死了，杜娘子就关起门来，守着儿子，带着个小丫鬟过日子，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节妇！一晃就过了十多年。这天，杜娘子和丫头在屋里织布，突然从外头进来个穿白衣服的男人，又不说话，又不看人，脚不沾地就飘进了里屋。杜娘子追进去一看，屋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青天白日的，把她吓了个半死。第二天，杜娘子把李家几个远房侄女儿叫来一起做活儿。里里外外的门窗都闩得死死的。可到了午后，那穿白衣服的男人竟然又来了！也是不说话，不看人，进来就往屋里走，追进去，就只看到一个白影子，到了床边一晃就不见了。一连好几天，天天都是这样。”

　　公鸭嗓子的少年好奇道：“那男人什么样子？”

　　破锣嗓子道：“样子么……穿白衣服，看着就不像活人。”

　　“不像活人是什么样子？”

　　“这个嘛……就是……就是没有活气……”破锣嗓子怒道，“你个瓜娃子，老子又没看到，晓得个锤子哦！”

　　其他人都道：“阿牛快别问了，让陈罗圈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