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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色相 ...

  •   噫,这一生呀,那一世,都是炉底的火、火心的焰,千变万化,万化千变,只得眼前这一个人才是真。
      管它一生还是一瞬呢。
      且赏眼前这一人吧。

      “我从人间来。”
      君六说。
      他说:“我见过人间的色相。”

      “我见过竹叶尖上的一点雨。我见过白玉盘上的芙蓉花。我见过樵夫春眠松下,童子江上踏歌。
      “我看过梨花凋谢,原先那一丁点儿的粉都褪尽了,白得可人怜,突然半空一声鸟啼,顿时惊得落了。
      “我见过题在芭蕉叶上的相思句,叫夜雨一打,都化作淋漓的墨。”
      君六说。
      小窗有雪,隔座无人。
      亦没有灯,只有他带来的牡丹灯笼搁在脚边,生出朦朦胧胧的一团亮。
      “有时,芝草生涧旁,熏我衣裳,悦我眼目。有时海上有明月。有时,星河一道水中央。有时早潮才尽,晚霞又起。”
      他徐徐地说。
      “还有雾,冷清清地升起来了,也远,也近,随着我、伴着我、来邀我怜!世上万千,再莫如它能惹动我的心肠!”
      君六说着,沉默了一呼吸的光阴。
      “都是妙品啊,这些。”

      七步外,主人坐在六扇美人屏后,屏下撒落一截裙摆,露半只珠履,像团模糊的乌云。

      “我见过人间的色相……”君六说,他低着头,右脸映着微微的光,左脸沉在阴翳中,“可要说色相的极致,却还是要数人的美色。”
      “我听说,人的美色,又尽在一百零七卷小窗斋美人图中。小窗斋何人?小窗斋李仙郎,生在豪富之家,乃是一代丹青圣手,三十六岁前,他只画山水,一卷千金,因此有人叫他‘山水李仙郎’。仙郎自要厮配佳人。妻子乔氏生得美貌,眉目秀如春江水,家常长做梅花妆,据说,李仙郎有时会对人夸口‘吾妻眉秀目清,犹胜月下的西子湖三分。’乔氏不爱说话,她常常点起一炉香来,整日只是对香枯坐——这是乔氏去世后,李仙郎问了家里的侍女们才知道的。乔氏去世时不过二十六岁。那时候李仙郎受友人之邀出门游历,等到他回家,乔氏已过世两年了。”
      屏风后的主人没有说话,纹丝不动的裙摆,却叫人知道她听得很认真。
      “给乔氏画像是李仙郎第一次下笔画人,小窗斋美人图第一卷,就是乔氏。画下第一卷美人图那年,李仙郎三十四岁。我曾见过这一卷的摹本——只是一副小像,画一个梅花妆的女子,对香默坐,面容模糊。乔氏去世后,李仙郎并不怎么伤心,只是从那以后,他就只画美人,再不曾画过山水。您可知晓这其中的缘由?”
      君六很诚恳地问。
      “啊……”
      主人叹息着,声音又老,又涩,又尖锐。
      而后说:“他只是害怕。”
      “害怕?”
      “怕呀!山水之美,所在皆是,亘古永在。世间的尤物却少。既已那样少,又去得那样快。山、水,李仙郎画得,千年后的人仍可画得。但这世上最好的色相,今日不画,明日就画不得了。”
      “原来如此。”
      “正是如此。世间的女子,晨起颜色才当好,傍晚容貌已消退了,所以才要趁着芳华最好颜色最浓时,赶快将那些天底下的美色一笔笔画下来。”
      “因此李仙郎来发下誓愿,必要画尽天下最美的一百零八人。”君六轻叹,“可惜,他穷尽二十年心血,到死也只画完了七十九卷。幸而他与乔氏有个女儿,于作画一道天分甚至还要高过她父亲,晚年的李仙郎,神衰体弱,自知无法完成心愿,更是悉心教导,把一身本事都传授给了女儿,要女儿代他完成。第二位小窗斋,便是这位李氏女。”
      屏后的珠履动了动。
      传来主人有些骄傲的声音:“不错,小窗斋就是我。我才是真正的小窗斋。若论技艺,就连父亲也不能与我相提并论。更何况,除了我,世上哪还有人真正懂得如何欣赏这些色相?”
      君六道:“但你也只画了二十八卷,还是没能凑够这一百零八之数。又是为何?”
      “你从人间来,你且告诉我,世人是怎么说的?”
      “大多都说,你画到最后一卷,决心要画个旷古绝今的美人,于是遍寻天下,却始终没能找到美到可以入画之人,于是一怒之下避居幽谷,再不踏足人世。”
      主人尖锐地笑了一声:“他们懂得什么?造化之奇,岂是这些俗人能想象的!”
      君六也笑了笑,紧跟着道:“既如此,另一种说法想必是对的了。有人说你决心最后一卷定要画个旷古绝今的美人,于是遍寻天下,终于,遇到了这样一个人。你见了那人,被那人色相所摄,却只是惊鸿一瞥,你怕忘了那人的容貌,又因知道世上再找不到更美的色相,立时闭上双眼,再没有睁开,心甘情愿做了三十年的瞎子。第一百零八卷美人图,就绘在你心中。”
      主人的声音颤抖起来,异样尖利:“是!是!见过那样的色相,这辈子还能再看见什么呢?”
      君六轻叹着:“昔者修罗女,常作天魔舞。所见者皆惑。于是往往堕在迷海,终生不得返。你纵是守得住寂寞,又如何守得住这色相?”
      主人屏了息,久久没有说话,最后问:“你所为何来?”
      君六微笑道:“小窗斋的美人图,真本我已见了三十九卷,摹本见了六十八。别无所愿,但求主人赐我最后的第一百零八卷一观。”
      “哈,本没有什么第一百零八卷,纵有,也只在我心里,你要看,难道是要挖了我的心去?”
      君如玉没有作答。
      灯笼幽幽地生着亮,映着含雪的小窗。
      他不作声,一切都在阴翳中,他开口,就有绵绵细雪轻盈盈飞进窗来,系着人、牵着人,要带人往幽暗的深深深处去。
      “琼罗是个好名字……”
      “很少有人这么叫你。他们叫你李氏女,或是小窗斋。”
      “你作画,必得是很静的晚上,画中人佩着玉玲珑,你也簪了春花。”
      君六一句一句地说。
      “你爱红罗裙,也爱镶了石榴石的步摇。”
      “你孤单单地走过了很多地方。”
      “世间女子,无不盼着能入你的画卷。”
      “世间男子,都盼你为妻子姐妹扬名。”
      “你终年奔波,不管怎样谨慎小心,也终于免不了惹了风霜。”
      屏风后,她开始发抖。
      “不知何时起,每次路过水边,你会仔细照一照自己的好模样。”
      “那时候你仍很年轻……”
      “应当也有男子为你着迷。”
      于是忽焉神散。
      “那时候,有许多的好男子,为我着迷……”
      她喃喃。
      “可我还没看尽世间的色相,一百零八卷美人图,我才刚刚动笔。一年过去,绘了三卷半。又一年过去,只绘了两卷。一年又一年,美人图始终绘不完。
      “走到塞北,我想起长安城里骑马的少年郎,他年年来信,催我归家。走到岭南,我知道他已有了儿女,给我的荷包也早就丢在路上。再回灞上,已没有人来迎我。那一年,坐船过广陵,我梦到许许多多女子,个个流着泪,伸手拉我,说,妾且老,君何迟也!我怕极了,大哭而醒,才想起那些女子中,有一张自己的脸……
      “一百零三、一百零四、一百零五……就这么一卷一卷数着,终于只差了一卷。可是还差着一卷!
      “我想,这最后一个入画人,必得是彻骨风流、旷世绝色方好。可是我走尽了天下的路,却始终找不到那个能入我最后一卷美人图的人。”
      君六道:“你终于还是找到了。”
      她却已溺在回忆里:“后来,有个人告诉我,涂山深处有一户人家,代代都出绝色的好女,这户人家不与人世相通,所以无人知晓她们的美貌。这些美貌的女子有个名字,叫‘涂山狐’。我于是往涂山去。途中经过洛水——那是四月,连日里下着雨,难得那天竟放了晴。我在渡头等船,远远看见一个人沿着岸边过来……”
      主人顿了顿,突然笑了:“你说,你见过人间的色相?”
      君六听见她站了起来,徘徊着,屏后传来裙摆扫过地面的细响。
      “哈,你见过人间的色相!”
      她讥笑着。
      “我曾看遍了各样的美貌,却只见过这样一个人。当着他,还说什么天魔女化身呢?他就是色相呀!”
      “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君六冷不防地问。
      主人陡然一怔,片刻才问:“最后一卷我从未示人。你怎么知道那是个男人?”
      “我不知道。我只是相信,再美的女人也不可能让另一个女人甘心当了三十年瞎子,何况那女人是你——”
      君六温柔地说:“美人图第七十九卷、小窗斋李琼罗。”
      他笑了笑:“就像我相信,一定有第一百零八卷。你是李仙郎之女,也是乔氏之女。第一卷上,你母亲容貌模糊,我猜,也许是令尊下笔时已不记清她的样子了。你从小看着母亲的画像长大,比谁都知道遗忘是件多么容易的事。惊鸿一瞥,你便愿意为他做了三十年瞎子,我相信,你定然不愿意有一丝半毫的可能,有一天忘记了他的样子。你是小窗斋,你擅绘人物,若我是你,一定会将他入画。”
      屏风后,呼吸声和心跳似乎一齐消失了。许久,才又传来主人的声音,又轻、又快、又珍重,声音里仿佛藏了一场浮生浮梦:
      “他的名字叫应成双。”
      君六的眼睛里燃起了渴望。
      “求主人赐画一观。”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色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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