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途河畔》林晏

9、维扬琼樱（中）

　　帘子里面，是一个更大的圆形洞穴。它的顶端呈穹状，最上面悬着一颗硕大圆润的明珠，让整个房间都煌煌如沐浴着日月之辉。环行的钟乳墙光滑润洁，不住有晶莹的水流冲刷而下，直至叮咚作响的进入环绕该洞穴一圈的环行水道之中。水道中心托起的孤岛上则铺满了樱花花瓣，中央置了一张由巨藤编织而成的床席，四周有金色帷幔落下。

　　而帷幔之中，隐隐约约看到卧着一位妇人，年岁相貌等全然不可知，只是听到她粗重的喘息与咳嗽声，让人很想上前照顾一下。正当我还在胡思乱想时，这位传说中的樱姑娘说话了，是中文：
　　“你来了，咳咳，谢谢你能来。”
　　我一下呆住了，她的声音沧桑的，岂是姑娘姑姑那些称谓可以相称的...
　　“你在吗？怎么不说话呢？”她又问着。
　　“哦...对不起，樱姑娘，我在这儿。我是来向您请教关于彼岸花的事情的，您知道彼岸花吗？”
　　“樱姑娘...咳咳...多少年没听过人这么叫了，呵呵，姑娘...姑娘...时间还真是快...咳咳...”
　　她自言自语着，全然没有理会我的问题，并更让我一头雾水了起来——晓雯，明明是叫着她樱姑娘的...
　　“你能靠近一点吗？咳咳，我现在连说话都费劲...”
　　“当然。”我边说边向前走着，看着帘幕里的樱姑娘越来越近，可她突然花容失色的叫了起来：
　　“哦！不！请不要再向前了...不要...”
　　我被她搞得有些神经质，于是马上举起双手背转过去：“当然，不向前了。”

　　“对不起，咳咳，”半晌，她又开了口：“我啊，太老了，所以也太丑了，我就不应该活这么久的...”
　　“这是什么话呢，可以坚持着一直活下去的人是最美丽的。”我突然被她的话弄得伤感了起来。
　　“活下去，是要有足够的理由的。”
　　“那您活了这么久，理由一定很充分了。”
　　“一开始，理由当然是充分的。一开始，咳咳...觉得世界从此便是静止的了。可一开始不懂得，时间也是在走，一切也是在变...”
　　“虽然是这样，但是为什么您要想的这么伤感...”
　　“呵呵，在死亡面前，伤感一点挺好的，我这辈子也算是终于有了一次伤感的时机，我很高兴呢...咳咳咳...”
　　我不禁想回头看一看她，这些淡然却又哀伤的话听了心里真的不是很舒服。
　　都沉默了一会儿后，我说：“你怎么这么确定...说不定只是小病而已...”
　　“呵呵，我自己清楚。想活得久，首先要自知的。算下来，我也有壹千五百岁了，咳咳咳...所以我很自知...该活的年份，该走的路，该做的事，我该是终于要到头了。”
　　“壹千五百岁呀...”
　　“太长了对吧，呵呵，我终于等到你了，我终于快来到这一天了...”
　　“我？您在等我吗？可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根本也没几年啊...”事情突然全都搅在了一起。

　　“你是谁，从哪儿来，我都不是特别的清楚；为什么会是你，我也不清楚，但是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就像壹千五百年前为何是我...也许有轮回解答这一切，只可惜我活得太长太长...总之，先听听我的故事吧...咳咳...”
　　“好的，壹千五百年，您一定有很多故事吧。”
　　“故事不用多，只需一个，精彩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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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最初是一粒种子，然后是一棵樱树，接着时间长了，便化作了现在能和你说话的人形...这个变化的过程很长很长，如同我那让人既骄傲又自卑的年龄，足足有壹千五百多个年头。
　　最早最早，我和你来自同一片辽阔的大陆。我的故乡是那个年代最美丽最富饶的扬州，而我第一个家便落在了扬州西北角的大明寺内。那已经是南朝的事了，大明年间建了大明寺，我便是那寺里栽下的一株樱树。
　　日子本就安安静静单单纯纯的过着，那时我也没有什么企盼与奢望。
　　于是一转眼，便两百年。两百年后，故事悄悄开始了。

　　那时，是唐——我喜欢这个朝代，因为在唐朝，我有故事。
　　两百年，我已有了有形的灵魂，只是没有刻意的去修练。你知道的，这世界上千岁的树木其实很多，可并不是每一棵每一株都能像我现在一样——这要通过一种执念，通过严格自律的修炼才能达到，但是其实树木的本性就如同归隐的人们，它们追求自由多于法术，追求自在多于自戒。所以最初，我和大部分树木一样，只希望每天悠悠然的晒着太阳，看小和尚们扫院子砍柴，看老和尚们诵经撞钟。

　　日子还是那么平静的过着，直到有一天，他出现了。

　　我见到他时，他已经一心向佛了。可我喜欢他，无论他心在何处。
　　他经常来寺里请大师傅为他剃度，好从此皈依佛门。我对这件事很开心，因为若是那样，我从此便可以天天见到他了。可寺里的师傅却总是不允，说他尘缘未了，并非真心向佛。好在他的学问很好，吟诗作画都很在行，所以虽然大师傅不为他剃度，他们之间却甚是交好。每月逢初一十五，他们便会相聚于寺内樱树之下共进斋饭共探佛法。而樱树，便是我。那段日子非常的快乐，我从此懂得了世间并不止于微风斜雨，还有许多姹紫嫣红。

　　再后来，老师傅决定要去一个叫东瀛的国家传教。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是的，老师傅便是鉴真大师，离这儿不远处的唐招提寺就是天皇当年为他老人家修筑的。你也一定知道，鉴真大师为了来日本，六次东渡，其中不知有多少艰险...而他，那个我日益深爱的人，六次都常伴在鉴真大师左右。最后一次，鉴真的双目已经失明了，于是他就成了鉴真的眼睛。说实话，那些年，我有些恨鉴真和尚，前面五次，每一次我都暗暗的与他诀别，我都努力的做好他不会再出现的准备。五次分别是什么滋味，你是否能知晓。当他们第五次失败回来，当我既悲又喜的见到他愈发沧桑的面庞后，我明白了，这就是宿命——我要跟着他，远走高飞。

　　可我是一棵两百年的大树，他们如何能带又如何会带一棵大树走呢？
　　后来帮了我的，是扬州城内的千年琼花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