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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传闻 ...

  •   “可是我丑话得放在前头。”邱三娘倚在软榻上,在侍女手中吸了一口旱烟,吐出烟圈之后悠悠地说:“要是你不行,就怪不得我了。”
      蔚然低眉顺眼,敛衽施礼:“便是如此。”不出意料她被当成清纯佳人培养,今夜邱三娘建议她展示琴艺,只要得到雍城两大才子的赏识,怜菡姑娘的身价和清白就暂时无虞。倒不是邱三娘子会怜惜她,只不过越会吊胃口收的钱越多而已。
      媚香楼的一等花娘琳琅,不过陪一杯清茶,已经能买一亩良田;红芍一曲更是千金难得,多少武林中人巴巴地捧了自家秘不外传的武功图谱来求一宵相会。人们对得不到的东西似乎更加珍惜,邱三娘浸染其内如斯之久,岂会不知?

      泡在洒满花瓣的热水里,蔚然抚摸着自己白皙娇嫩的身子,满足地叹了口气。
      习武十多年,手下亡魂无数,难得她身上一个疤痕也无,这都拜妙手神医沈涫之赐。--进献给主上的女人,怎能有暇疵?
      明天会开始接客么?呵,城西的流芳公子倒是答应一定给她捧场面的。想起那个文弱清秀的年轻人,蔚然笑了。前晚她怯怯地站在醉花荫酒楼前,眨着大眼盈着泪才一诉说,他就大包大揽了,想来也是个不错的人呢。

      四月初九,晴,天狩星出。
      邱三娘子有些心慌意乱。
      媚香楼太过有名,对她,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但她又绝不愿意让天下第一楼的名头堕在手上。

      四月初九,雍城花朝,然而最热闹时是入夜时分的赏花会。
      四大名院倾巢出动,难得地抱成一团,只为对抗天下第一楼。
      南湖上彩船往来穿梭,邱三娘的座船朴实无华,却是最大的一艘;她带来的姑娘也是最多最美的。
      蔚然和红芍,是邱三娘今夜的杀手锏。

      两朵花一红一白,一个艳帜高张,一个籍籍无名。
      蔚然今夜穿了一身的白,邱三娘舍得下本钱,拨了天下闻名的凤凰白给她做裙裳。那料子柔滑轻薄,明明是九重华衣,却还是显得她飘然若仙。
      此时这个仙女就坐在邱三娘身边,身前一具瑶琴,面上一副漠然。
      邱三娘望她一眼,满意地笑了。

      对面画舫上有两个神情倨傲的年轻人,蔚然哀哀求恳的那一个坐在他们身后,微红着脸垂下了头,避开了蔚然她的凝视。
      原来他并不是什么流芳公子!
      压住失望,手抚上琴弦,蔚然开始了世间最俗气的活动。
      某绝世红文里有云:过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蔚然临时决定剑走偏锋,手指一勾,伴着琴音曼声轻歌:“弹棉花呀弹棉花,半斤棉弹成了八两八……”
      满湖怔忡鸦雀无声,瞬间变成哄堂大笑。蔚然镇定自若,手不稍停,口中继续唱着:“弹好了棉被姑娘要出嫁……”满堂笑声尖啸中,她的琴声和歌声显得微弱不堪。指尖略一用力,琴弦绷地断了,弹起的丝弦刷地抽在她脸上,她的泪水滴落在琴上、衣襟上,已经调不成调,她仍然在唱,反反复复在重复着“弹好了棉花姑娘要出嫁”。
      啪啪啪,响亮的击掌响起来,是那小子。然后,俩才子也合起了折扇。奚落戏谑和嘲讽都慢慢停下,满湖只有三个男子的拍手声。
      蔚然站起来,雪白脸蛋上有一道深刻的红痕,眼睛红肿着,轻声道谢。
      流花公子当场一掷千金,包了怜菡姑娘一个月。

      些微皮肉之苦和悲情戏的演出,让怜菡姑娘成了流芳公子的红颜。知己那就免了,明眼人都知道,流芳公子不过是替人作伐罢了。真正怜惜弱质纤纤的,是才子身后那个初看并不起眼的青衣少年,当朝太师的幼子、贵妃娘娘的亲弟--清阳候唐璇。
      对于唐太师,蔚然所知并不太多。当朝太师行事极为低调,本为蜀中唐门极远旁枝,弃武修文极擅兵法,一生没有机会亲自上阵杀敌,却教出了昔日太子今天的马背皇帝。唐太师出身江湖却与江湖毫无牵扯,琉璃宫的情报系统如是说。
      唐璇是独子,而且是老来得子;甫一出生就被皇帝姐夫封了候,加上文才出众,在朝野都极有名。北宫璃曾经专程入京与他论过诗文,回来后还在蔚然面前赞过。但风闻此人胎中带病,从来深居简出,为何会来到雍城,蔚然还真是好奇起来。

      唐小候的面子果然不小,怜菡姑娘蒙他青眼一照,生活蹬蹬蹬连上数级台阶。
      蔚然连香闺都与众不同,是坐落在西园凌波池畔的一幢二层小楼。隔着滟滟清波,便是武林豪客最爱的销金阁。笑语娇声扰她清梦,唐璇深为不满,拍出几张大额银票,把个富丽堂皇的销金阁改成了赛妆楼。
      “这样就养眼多了。”没有旁人在的时候,蔚然就倚在廊下,与唐璇一同看那边红粉娇娥。虽然是换汤不换药仍然还是搞男女关系的场所,但少些江湖气也是好的,蔚然可不大敢说自己就万无一失了。

      唐璇写得一笔好字,“泽芝绝艳”四字婉然若树,穆若清风。蔚然对书法本不甚通,但北宫璃却最喜收集历朝书贴,为了他蔚然做过好些巧取豪夺的事。此时一看唐璇法自卫夫人的柔媚清丽字体,不觉掩口一笑。
      “怎么了?”唐璇停下笔,温柔地望着她问道。蔚然眼波流转,不语只笑,双颊红粉绯绯,唐璇心旌摇荡,伸出手去。蔚然手执纨扇,爱娇地闪躲着低声道:“小候爷青眼有加,怜菡不该不识抬举的,请候爷喝茶。”她盈盈浅笑着倒了杯眉山青针,捧到了他唇边。
      衣袖滑落,露出蔚然一截白生生藕臂,臂上拢着的一串细金钏子叮当细响,掖在钏子里的素白绢帕散发着极淡的香味。
      唐璇没有喝茶,一把抽出了绢子凑到鼻端深嗅。香味是黄桷兰的味道,北地十分少见。
      “小候爷……”蔚然娇嗔,越过榻上小几想要抢回帕子。
      “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唐璇抖开了丝绢,素白帕子上黑丝线绣着两句诗,他喃喃读着,不觉有些痴了。
      乖巧的婢女小娥吩咐着把字拿下去做匾额,替二人关上了门。
      蔚然神色一僵,有些哭笑不得。孤男寡女,花好月圆,还真是玩暧昧最佳时机。N多天没讲粗口,好不习惯耶。
      可是看着唐才子吟风弄月,深情款款,她又觉得配合着演一下很应该。

      唐璇已经留在泽芝阁中三十七天。这一个多月来,二人赏花赏月谈书论画,蔚然并不大懂,只管红着脸或嗔或笑,可唐小候爷偏偏就是爱上这不言不语轻嗔浅笑。
      并肩站在廊下,蔚然白皙如玉的手腕已经被小候爷轻轻握在掌中,所幸他并不十分轻薄,五指微扣只是对着她微笑。
      装模作样往回抽两下,蔚然也就任他捏着了。不可能一点甜头都不给人家占不是。
      唐璇其实并不是浪荡冶游子弟,拉着蔚然的手,他俊面微红却一时说不出话来。慢慢的,那张清俊如玉的脸就红得烧了起来。
      “小候爷。”蔚然轻声唤着,执扇掩住脸,在扇后翻白眼。真酸倒牙了啊,这妓女不好当。
      正无趣,朗笑声伴着脚步闯进。“啊哟,我们可是来得不巧了。”
      唐璇一惊,撒了手,几步走开些,假装在欣赏碧池红莲。
      来的正是流花与流芳两位名士。
      这对孪生兄弟与唐璇有点拐弯抹角的故旧关系,随便惯了,见此情形不由大笑。
      “二位公子万福。”蔚然盈盈一拜,亲自下楼治茶。

      “小候爷这入幕之宾作得,啧啧啧,都乐不思蜀了。”流花公子萧乐山上前轻拍唐璇肩,打趣道:“陋室出明娟,小候爷看惯京中各式佳丽,可曾想到会有今天?”
      唐璇笑着摇头,“萧兄切莫再提此事,教怜儿听见小弟我可水洗不清。”
      “啊哟,唐小候艳名远播,这可怎生瞒得住!”萧乐山笑得打跌,一番话叫唐璇尴尬。
      唐小候文名甚著,红粉知已便也不少;这也正是当日一口应承蔚然请求的原因--他向来面薄,娇滴滴的美人儿但有所请,他从不忍心加以推拒。
      流芳公子萧乐水折扇一合,不以为然说道:“这怜姑娘清清白白一个女子,又对唐贤弟如此倾心,你冠礼已近,不如先纳个妾室。”
      唐璇低低叹息,只淡淡地说:“小弟也正烦恼,不知如何向怜儿提起呢。”
      “哦,想是世伯不允青楼女子入门了。”
      “这倒不是。我是不忍怜儿受江小姐气。”唐璇眉头紧皱,怜爱之色溢于言表。
      站在梯上,小娥手托茶盘欲言又止,同情地看着蔚然。
      蔚然却没心没肺,蹬蹬蹬上楼,笑着走过去。
      “两位公子请用茶。”
      招呼完客人,拿素丝帕子垫着茶碗,她亲自捧着茶盏向唐璇走去。那两人使个眼色,双双告辞。
      接过茶,唐璇一顿足。“怜儿,如今我也不能瞒你。”他放下碗,伸手拉着蔚然的手,有些微的歉意:“我在家是订过亲的。怜儿,我只好娶你作妾室。”
      蔚然适时表现哀婉自怜,心里却一径冷笑。原来这小候爷是没见过娱乐业小姐作派的呢。她不过是略微作戏,莫非就是想跟着他上京城当可怜巴巴的二奶?
      笑话不笑话了。
      一个多月来,唐璇的油水蔚然是半分都没刮到,别看他对邱三娘一掷千金,偏偏于蔚然上就讲心不讲金,名家书画精美绣品华贵衣料送了不少,钱花得多可一点都不实际。
      当然说一点都没感情也不可能,好歹他对蔚然可真的不错。除出拉拉小手他一点便宜都没占到,总还是加意地体贴讨好。
      若蔚然是火坑红莲,还真得抓紧这根稻草;可惜,她不是。
      当下她婉然一笑,柔声道:“小候爷逗留雍城许久,想必夫人已经望眼欲穿,怜菡本想多留小候爷住几天的,这下可也开不了口了。”
      “怜儿,实不相瞒,我来雍城是为治病。不过你放宽心,待我病势稍稳便带你回京。”唐璇隐约听出其意,急切中攥住她双腕,道:“虽然我那未婚妻子性子不大好,但你要相信我,我一定护你周全。”
      蔚然有些微感动,他没有花言巧语骗她。护她周全,除了爷爷和师父那里,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呢。
      望着唐璇切切的眼,她低眉浅笑,第一次敷衍道:“是。”

      残阳如血,晚风中带着微微的凉。蔚然穿着生平最憎恶的白丝衣裳,坐在亭中看花看鱼想东想西。
      唐璇煞费苦心地想给她一个身份,她并不在乎但由得他去搞。只是,唐太师要是知道宝贝儿子招惹上血魔女,那张老脸会气成什么样呢?她坏心地笑起来,笑得眉眼弯弯,一口白牙耀眼。
      这笑容看在唐璇眼里,就是满心的欢喜。他走到她身边坐下,低低地问:“想到什么了?这般开心。”
      蔚然转过脸,霎一霎眼愉快地说:“喏,小候爷你看,”她伸出纤长食指,指向草地上追逐尾巴的猫儿。“多可爱。”
      唐璇不理会那只猫,扭正蔚然的身子,正了正脸色道:“怜儿。莫要再叫我什么小候爷啦!”
      这个少年温柔无比又一本正经,偏偏清秀的脸颇有稚气,蔚然两条眉毛皱在一起,不解地看。
      “以后都唤我的表字,景玉。”
      蔚然点头,然后轻呼。“是,景玉,”她又笑了:“景玉景玉。”
      他朗声答应,握住了她的手。
      蔚然心底悄悄地柔软起来。这般小儿女情态多么陌生,却让人微酸微甜滋味如绵……

      可是没等蔚然把景玉两个字叫顺口,该来的就提前到来了。
      仍然还是傍晚。蔚然只得傍晚有空,因为唐璇每天晚饭后都会到城外的萧家去。她看花看鱼的八角亭子中,来了几个客人。
      一个英气勃勃的少年郎伴着两个姿容秀美的少女,大喇喇地坐在她惯常倚坐的锦垫上,把她当成空气,谈笑风生。
      她只好笑吟吟地站在一旁,听这几个江湖儿女说话。
      少女中年纪较小穿鲜红裳子的,不时用眼睛瞄她一下,表明对‘风尘女子’的好奇。
      不过这并不重要,他们说的话比较重要。
      原来程风已经顺利地当上了武当掌门,并且开始角逐新一届武林盟主之位。程大侠年纪既然轻武功又高,此次立下赫赫功劳,江湖中已是众望所归,竟然是没有一个人出来和他竞争的了。
      红衣女说起程风很是星星眼,蔚然撇撇嘴淡淡地接茬:“听说程大侠与琉璃宫的宫主……”不是不吃味的,凭什么他可以洗脚上岸风光无限她就得屈居人下忍气吞声?
      “你胡说什么?”红衣女子跳起来,逼到她面前来:“程大哥可是忍辱负重的大英雄,你一个,”她没有把歌女二字说出来,想必只是觉得这二字龌龊。“你怎知程大哥的胸怀。”
      “是吗?”蔚然一笑,媚态横生。她走上前坐下,替自己倒一杯茶,慢悠悠地说道:“徐老怪物终于舍得把双英给放出来溜溜了?”
      这一下那少年男子站了起来。
      穿白衣的英俊少年一揖,冷然道:“姑娘好眼力。但不知姑娘与家师有何渊源,以致出言不逊?”
      “嗯,你是苏青还是李志超?”蔚然把玩着杯子,闲闲地问。北宫琉与华山派长老陈慧略有私交,一向不为难华山的,是以蔚然倒不认得华山弟子。不过他们腰间的长剑均悬挂特殊玉坠,一眼即辨。
      “在下正是华山李志超。”白衣少年剑眉入鬓,生得极是英俊,此时见蔚然一口便将自己与大师兄名字叫出,也不敢小觑,手按剑柄全神戒备。
      蔚然瞥一眼红衣女,和她身边一直冷笑不说话的紫衫少女,笑咪咪地说。“小李子,你带着师姐师妹来找姐姐我,是有什么贵干呐?”
      “大胆妖女……”红衣女子极之爱说话,闻言跳到师兄前面,戟指怒喝,但她阅历尚浅,骂一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拿眼睛看着紫衫女。
      紫衫少女的笑容充满挑衅,与红衣的师妹并肩站定,接了下去:“你便是雍城的头牌名妓怜菡?”
      紫衣女浓眉大眼,红衣女清甜娇憨,蔚然一见即喜,好言好语地答道:“我想说我不是,可你能相信吗?”
      “原来就是你,僦是你这女人抢走我师姐的唐哥哥!”红衣女一例要出头的,她呛的拨出长剑,直直指向蔚然颈子。
      任剑指着,蔚然浅笑:“江小姐,唐璇是你的?”
      “我与他三年前就已经订下婚事,自然是我的。”小江冷若冰霜,却没有看到身后李志超眼中那抹一闪而过的痛色。可惜蔚然也不是那么喜欢唐璇,否则倒可以真的抢走小唐成全李某。
      “是你的?哦,那还给你好了。”一领青衫急急往这边赶来,蔚然不欲生事,快刀斩乱麻:“我不过是想要钱,江小姐你能给点补偿那是最好。”
      四个人齐齐松了口气,长剑还鞘。小江继续冷笑着,翻开荷包。“要钱还不好说,你拿了钱速速离开,今生今世不准你跨进京城半步。”
      她捏着银票的手被唐璇攥住了。小唐原本就体质差,一番急行之后脸色苍白如纸摇摇欲坠。他回过头来看着蔚然,眼神复杂。
      蔚然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才听到他低低的声音:“怜儿,你要钱为何不问我拿?”
      “你的钱拿了要付代价的好不好……”蔚然小声嘀咕,心道自己想要的也不是钱。
      松开小江的手,他向蔚然逼近,一双眸子黑是黑白是白,衬着雪白一张脸,让蔚然后背有些冷。
      退了几步,蔚然举手告饶:“好好好,唐哥哥,我知道错了,不过现在有客人在,咱们要不要先冷静一下?”
      红衣女笑场了,唐璇的眼睛却更冷。
      最后还是依着蔚然,把华山弟子劝走了。江小姐年纪不大心思却深,微微笑着主动告辞,临走时越过蔚然留下了一句话。
      “算你识相。”
      不识相行吗?她蔚然本来就只爱游戏红尘,叫她嫁人,想都别想。
      由始至终,唐璇都冷着一张脸。

      “景玉,对不起。”
      温柔的人生起气来还是不得了的,蔚然也只好先表示歉意。
      “你一直都是骗我的?”唐璇的腰挺得很直,背对着蔚然他淡淡地问。
      “这个,那个,”那一袭青衫松松地罩在他身上,很凄清很可怜。蔚然突然就说不出伤人的话来。
      “你就说一次实话罢,我不喜欢别人骗我。”唐璇的声音听上去很镇静,但他微微颤抖的肩出卖了他。
      蔚然仍然斟酌再三,然后她决定坦白。“我做妓女是为了躲仇家。真的唐小候,我并不想要你老婆的钱,我只是不想插到你们中间去。”
      “我并不是很差是不是?那为什么我一定要做人小妾呢?对不起,这话也许你听了不舒服,当然真话让人不舒服。”蔚然走到唐璇身后,轻声说道:“我很喜欢你,但可惜,我们遇见的太不恰当了。”青衫一震,她连忙道:“你不要转身,看着你我就没法不骗你。”
      “原来我生就一副被人骗的样子?”唐璇苦涩难当。
      “你是好人,可是好人通常都不是好丈夫。唐璇,你还年轻,我不过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时间长了你就会知道,怜菡这样的女人你要多少都有。不值得为我生气的。”
      他转身抱住了她。那样紧,仿佛要把她揉进怀里去。她没有挣脱,只微微叹气。
      “怜儿,我不是生气,我只是难过。我以为,就算你的喜欢不及我多,但总归你是喜欢我的。我没想到,这不过是一场戏。”他在她耳边低语,很文艺腔,蔚然险些笑出来。然而他还在说:“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我若即若离,以前我以为你对我花心思,其实不是,是吗?”
      细细的耳语有些悲伤,蔚然不得不硬起心肠。“小候爷,我不过是个江湖女子,不得已匿身风尘,于儿女私情上头是什么都不敢想的。候爷且自重。”
      这话是说得重了,唐璇的手骤然松开,漆黑的眸子定定看着她的脸。满不在乎的蔚然虽然有歉意,但她惯常也不向谁低头,应酬唐璇这些日子,耐性已是极致,当下便也不再解释,径直走到妆台前,整理稍有凌乱的云鬓。
      唐璇在镜后看着她,神色冷清,脸色苍白。蔚然耸耸肩,擦拭面上的妆容。唐璇一向喜欢给她画眉,却月远山垂珠指云,每天都换,可蔚然并不喜欢,她只觉得古怪。
      看着她用劲擦去他亲手描的眉,唐璇的心慢慢沉下去。她曾经的欢喜此时成了对他的嘲笑。“你当真并无半点真心?”
      蔚然并没有回答,停下手侧开了脸。
      年轻的贵公子仿佛受了很大的打击,他坐倒在锦榻上。
      窗外的暮色渐渐浓重,一眨眼的功夫,黑暗笼罩住唐璇单薄的身子。风从敞开的门窗中灌进来,她听到他轻轻的咳嗽。
      终于还是不忍,她站起身来,寻来一件厚衣服想替唐璇披上。他抓住她放在他肩上的手,朦胧间他一双清亮的眸子里有耀眼的光。
      莫名其妙他们都沉寂下来,就这样两两相望。
      脚步声把两人都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挣脱开来,站至一边,沉下脸暗自深思。她似乎对也这个病弱的少年动了心呢。只有他。
      进来的是婢女小娥。小娥点亮了灯,连声告罪:“姑娘我回来晚了……”
      亮光中,伶俐的、久历风尘的婢女看见二人不同以往的疏离。她巧笑着走到唐璇面前,深深福下去:“候爷千万别同我家姑娘计较。我们姑娘性子淡,要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候爷,还请候爷念在年轻的份儿上多体谅些。”她又转到蔚然面前,把蔚然拽到唐璇身边坐下:“好姑娘,你多记着候爷身子不好,就不会跟他闹别扭了。姑娘平素常跟小娥说,候爷待你好到天上去,如今可别又置气了。”
      小婢女唧唧呱呱说得高兴,蔚然只觉嘈吵无比。她一向对小娥不错,这丫头倒忘了身份似的。蔚然刚要斥她,转念又想起,自己如今可不是那个琉璃宫中万人之上的右使了……
      可不是,这小娥分明就是当初邱三娘身后那个绿衣女婢。蔚然曾试过她身手的,堪可跻身二流女子高手之列呢,比那两个华山名门女弟子强多了。
      小娥仍在啰嗦,把他二人过去日子耍花枪的事一桩桩道出,蔚然只好关上耳朵冥想。唐璇突然伸手拉住她的袖子,强笑着说:“怜儿,都是我不好。”他的声音微微颤抖,脸色灰败至极,蔚然正要答话,他就这么软软地侧倒,一双手还紧紧抓着蔚然白罗衣袖。

      好一番兵荒马乱人仰马翻。蔚然见过很多次的仆佣侍卫不得不从阴影中走出来,侍奉他们的主子。
      这样的状况想必很久没发生过了,唐府众家人的眼光看蔚然都很不友善。唐璇胎内带毒,先天底子极差,一向靠灵药神医撑着,他每日往萧家去,便是治病--萧乐山的夫人,是不死神医苏习的独生女儿,正好也是沈涫的师侄女。
      平日里颇大的屋子中一下子挤进这许多人,顿时拥挤不堪。唐璇的手很紧,蔚然只得坐在床边看着年轻的女神医萧苏氏干活。
      苏习,杏子林主人,仁心仁术,手下活人万千;心又善,不论善恶黑白,只要进得杏林中,皆可医治。因此启州杏子林备受武林人士崇敬,苏氏门人弟子行走江湖也是顺之又顺。只是不知道,这个善人怎么会有个师弟在琉璃宫。
      苏习四子一女,独女绣绣三年前嫁入萧家。萧家世代书香,家主当朝右相萧珊是辅国重臣,与唐太师共同辅佐幼帝。其母高寿,故土难离,是以将两个儿子留在雍城以孝老母。
      萧唐两家本是世交,唐璇与萧家两个儿子也有同窗之谊,就连萧家大少奶奶,都是唐璇的病给牵的红线。
      如今唐璇病势转重,理所当然搬入萧家以便看顾。
      蔚然也不得不跟了过去。

      萧府占地颇广,高门大院庭院深深,风物又是另一种味道。习惯了媚香楼的温软,住进深遂阴暗里,蔚然第一次失眠。
      今天的月色很好,透过窗棂上的纸洒进屋子。偌大一间房里,只有蔚然一个人。萧府规矩,下人们都得到偏房里听差;连带来的小娥,都不可破例。
      总也睡不着,蔚然索性起床。她只穿着贴身中衣,寻了条丝带束住长发,便往院中走去。幸好苏绣绣体谅人,没听丈夫的话把她安排进唐璇的房里。要真那啥,她只好翻脸走人了。
      园角有几径疏竹,一棵桃树。花期早过,此时枝头挂着青桃子。她伸长手臂摘了一个,微微咬一口,酸涩无比。
      隐约有风声,她正想把桃子掷出,转念一想,又装作茫然站定。
      有人停在身后,一男一女。呼吸绵长,正宗道家内功,除了‘情敌’江某的人还有谁呢。但她还是装作浑然不觉,叹息着吟道:“新人工织缣,旧人工织素,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这世上的男人,有那个不是猪狗不如?”
      女子的气息一顿,然后她听到男子温言道:“怜菡姑娘何必一棍子扫倒一船人呢?”
      她佯装大惊,转身指着二人道:“你们,你们……”
      白衣男子含笑点头:“正是在下等。”他拱手揖道:“在下华山苏青。”
      “二位有事?”江小姐的脸板着,蔚然顿生不快,不再虚与委蛇冷冷道。
      苏青看一眼师妹,暗暗叹息。这大小姐非要拖他来,来了又不肯屈尊,没得说,好人坏人都他来当了。
      “怜菡姑娘,不知唐小候爷的病势如何?”
      “还好。”蔚然有些好笑。找外人打听未婚夫的情况,这江大小姐是骄傲过了头还是情商有偏差?
      越看蔚然越摇头。江欣月面孔生得不错,丹凤眼斜挑入鬓,艳丽倒不输红芍,智商却有待商榷。一个大家小姐,学什么功夫;学了也就算了,陶冶下情操彰显下个性差不多,可她还真把自己当高手,不显江湖派头就不会办事似的。
      “师哥,让我和怜菡姑娘说几句。”连谦让都不会,江欣月径直往屋里走。苏青只好苦笑。
      蔚然却不卖帐,她仍旧站在桃树下。她与江某?呵,一点话也无。江要说什么她亦没有一星半点兴趣。
      “告诉你师妹,让她自己摆平唐璇。我不想开罪太师府,所以让我做什么都是不可能的。”她对苏青说着,拉开了园门。
      把那两个人扔在屋里了,也不知道他们是走是留,蔚然漫无目的地在萧家逛荡。
      夜已深,除了下夜的仆佣各处都是漆黑一团,这是一个静寂的夜晚,和过去的每一个夜晚都一样。
      四顾无人,她轻轻一跃跳上了身旁一棵大树。
      今夜没有星星,圆盘似的月亮并没什么好看的。她仰面躺在梢头,轻轻吹口哨。
      “姑娘真好兴致。”
      耳边一声轻笑,声音异常的温雅,蔚然却吓了一跳。是什么人?竟然一点动静都没让她听到。
      树枝一颤,她身边多了一个青衣男子。那男子剑眉星目,年约三十余岁,身上一袭青衫柔滑无比,蔚然认得那料子,正是昔日北宫璃最喜的云罗。这料子据说是由特殊养殖的异种巨蚕所吐之丝精工织成,这丝极细,一个熟手织女一年能得一匹已属罕见。
      以唐萧两家之豪富,也没讲究到这份儿上,蔚然立时打叠精神小心防范--她行走江湖多年,可从来没见过这等人物。
      蔚然心思稍转,当即装傻扮痴。“你是谁呀?”
      “你又是谁?”那人将球踢将回来。
      “哼,不理你。”她噘嘴娇嗔。
      那人浅笑出声,随即道:“在下萧云暮,姑娘躺在我家的树上,倒来问我是谁,也真是奇了。”
      “你是萧家兄弟的叔叔?”蔚然睁大眼睛,好奇地问。
      萧云暮摇头。
      “堂兄?”
      “也不是。”
      “哼,不猜了。管你是谁咧。你家的树?那我下去好了。”她懒得跟他打哑谜,腰一弓弹起。
      萧云暮呵呵笑,在她的位置躺下。

      再见面时,蔚然已是怜菡,而萧云暮还是萧云暮。
      唐璇身子已经大好,除了有些微的气喘。蔚然陪着他在院子里走,他倒好兴致,要她坐在花树下让他画。
      “好了没有呀?”已经坐了小半个时辰了,他不累她还累呢。
      唐璇聚精会神地描着,只顾叫她:“别动别动,就快好了。”
      蔚然翻个白眼,就看到萧云暮似笑非笑地站在唐璇身后看她。
      唐璇画工天下无双,一副美人图画得栩栩如生。蔚然最美就是有一双晶光灿烂的眼睛,唐璇画来真是跃然纸上。
      刚搁下笔,小唐就往后一仰,蔚然呀地低呼,萧云暮手快,一把捞住,笑道:“呵,第一次抱男人,虽然长得不错,可惜我还真不爱这调调儿。”
      顾不上笑,蔚然抢上前去看,唐璇面如寒霜,只有出的气了。
      唐璇为了谈恋爱,故意和蔚然躲在园子深处,还把仆从全赶走了。蔚然嘀咕着按上他腕脉,大惊失色下内劲一吐护住他心脉,对萧云暮道:“萧先生,我这走不开,请你帮帮忙好吗?请替我请一下萧少夫人。”
      萧云暮扯扯嘴角,高深莫测地笑。“原来媚香楼的姑娘都是身怀绝技的?你若还想装下去,还是自己去请女神医吧。”
      蔚然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欠欠身子,老实不客气地把唐璇交给他。
      苏绣绣治病动作很大,助手又多,蔚然再次被挤出‘手术室’。
      不出意料,萧云暮正在廊下等着她。
      “十年不见邱三娘,她竟然调教出姑娘这等好手来了。”萧云暮容貌俊雅,虽然年纪略长魅力却胜过毛头小子多多。他微笑的时候,一双眸子仿佛闪着星光。
      姑娘们被这双眼睛盯三秒,芳心一定全飞到他身边去--蔚然自己都看得有些着迷,她婉转地叹了口气。北宫璃姐弟容貌举世无人能出其右,好久没得养眼还真是怨念啊。
      “姑娘如此这般看在下,在下可真是受宠若惊呀。”看蔚然想得出神,萧云暮哑然,不得不清咳一声提醒道。
      蔚然醒过神来,望住萧云暮一笑致歉。
      “啊,叔祖。”萧乐山兄弟赶来,见到萧云暮连忙见礼。
      蔚然适时掩口轻呼。实在看不出来的,这两兄弟年纪也不比萧云暮少多少,正所谓的婆婆儿媳一起坐月子,大概就这情况。

      原来萧云暮也喜欢在半夜里出来逛。蔚然和他再次相逢在树上,两人都微微怔忡,随即一齐大笑。
      “姑娘也睡不着吗?”萧云暮客气地拱拱手。这晚他换了件蓝衫,已经不是云罗,但依然很衬他。
      蔚然扶住头,皱起眉头,烦恼不已:“别提了。”苏绣绣不知是吃错药还是怎么,居然对媚香楼很有兴趣,时常缠住她问东问西;江欣月也时不时半夜来找她,不冷嘲热讽她个够就不走人……
      蔚然能怎样?白日里还得守着唐璇,以免这病美人‘思虙过多’。
      萧云暮静静地听着蔚然吐苦水,笑意越来越深。身在青楼却毫无负担,一脸的古灵精怪。想来心地很好吧,忍无可忍也重新再忍。
      “唐天俊只有缮扬谱的上卷,且在十余年前便已被他的妻子携走。你回去告诉邱三娘,不用再下功夫了。”突然,萧云暮说。
      缮扬谱?蔚然眼神瞬间锐利如锋。眼帘一垂,再抬起时已是一片清明,惑然问道:“什么?“
      萧云暮很明显地一愣,“邱三娘子谨慎到这种地步。她呆在雍城太久了,以致于遗漏了很多事。唐天俊若有缮扬谱,他的宝贝儿子怎能到这境地?”
      “那怎么办?”蔚然噘起嘴巴,顺着他的话往下走。
      萧洒然一笑,“只好拿另一样东西跟她换呀。”
      “什么东西能贵重过缮扬谱?”
      “除了天罗卷,还有碧云剑呢。”
      蔚然差点往树上摔下去。天罗卷是天山玉家传世之珍,碧云剑是关外碧落谷镇谷之宝;天罗卷包罗万象是奇术大全,碧云剑锋锐异常是碧落谷冶炼术的精粹。
      兵器比天罗卷缮扬谱当然很差了几个级数,但也弥足珍贵了,没有了龙渊的蔚然当然很想要。在这个世上,她所能倚仗的也不过只有一身武功罢了。
      她的急切看在萧云暮眼中,这个看似淡定从容的中年男子低头浅笑。就在他低头的瞬间,那双有星光的眼闪过一抹精光。猛兽擒获猎物时,大都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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