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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夜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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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路通到两界山脚下,便向阴山的部分分出一条支道,总有地遁鬼轮流守候在此,是地府主要的传信驿道。
马面二人来到这里,那地遁鬼也不阻拦,只是叫了声“马哥”。地道的石壁上整齐地雕刻着各种神仙鬼怪凶禽猛兽,一路排开,石雕异兽嘴里泛出紫色的光彩,映照之下,地道一派庄严肃穆之相,迥异于来路上所见。
“这里已经不是黄泉路了。这是地府的传信驿道,那地遁鬼就是地藏王亲信的传令史。黄泉路在这里就是尽头了。”
“你刚才看见的路其实是幻象。勾魂使回来的时候,无论在哪里打开结界都会到刚才那儿。但是如果有鬼魂想从那里出去,就会走进那个幻象中,会在一条不存在的路上走下去,永远别想回来了。”
“鬼要想在人间生活,必须服用地狱灵芝,这地狱灵芝能避两天的阴气,还能滋补身子,抵御阳气侵蚀。寻常鬼卒是见不到的,只有地藏王的宅院里有呢。”
“追梦鬼是个很古怪的家伙,从不和谁来往。他居然也有地域灵芝呢。”
马面一路絮絮叨叨,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夜黄泉隐隐感觉到有凉风扶过脸庞,心想就要到阳世了吧。马面停了下来,转身看着他,
“小夜,我有两棵地狱灵芝,要不要到人界去?”
“人界?我的父兄姐姐都不在了,需要我去杀人的星月皇朝也不在了。”言语间神情暗淡。
“咳,不去也好。地狱灵芝期限两天,在人界也不过二十年。”
是啊,二十年以后,难道要他在人界烟消云散吗?马面忍不住还要嘱托他,
“一会让地遁鬼送你回去,免得路上再有勾魂使找你麻烦。”
“嗯。”
“回去后别喝孟婆汤,他们会送你去秦广王那里受审。”不想看见你因为杀业而进燋热大地狱。
“嗯。”他只是简单地应答,像个听话的乖孩子。
“也不要私自来阳世”,马面还是放不下心,“等我回来再说吧,很快的。”
他的语气那么不肯定,只是低下头,继续向前走,直到前方出现亮光,然后看见郁郁葱葱的山林树木。
送君千里,终需一别。
马面知道两天后自己未必能回来,
“去找找追梦鬼,他虽然古怪点,却是地府中最好的大夫。”
“嗯,我去找他。”
马面转身欲走,又停了下来,取下腰间的令牌,放在夜黄泉手中,
“拿着这个,不然你过不了奈何桥。”
马面再次憨憨地笑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走进阳光普照中的娑婆世界。
夜黄泉站在两界山的分界点,站在阴司的所在,望向那五彩斑斓的尘世,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印出斑点,山花野草肆意生长,野兔在地上蹦蹦嗒嗒,一切都闪耀着光泽。更远处,繁华的洛带城隐约可见,那窄窄的一带白练会汇集奔流成一条宽广的大河,滋养整个神洲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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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遁鬼不愧是地藏王的传令信使,缩地成寸之术让夜黄泉在眨眼之间回到了地府。
孟婆依然悠悠地递出或者收回汤碗,他对这个老女人没有什么好感,不知道如果他要过桥的话她会不会拦住他,便沿忘川而上,到处是一样的阴暗,没有太大差别,只是路越来越窄,直到再无路可去,面前是高耸的峭壁,从幽暗的远处两条伸出两条锁链,扣在高高的峭壁上,夜黄泉不知道这两条锁链锁住的是什么,只是明白了奈何桥真的是进地府的唯一通道。
沿路折返。怀里揣着马面给的勾魂令牌,小心翼翼地走上奈何桥,没有人阻拦他。
喝了孟婆汤,鬼魂们一片空白如木偶,睁着空洞的眼睛,麻木地向左边走去,那一字形蜿蜒的队伍渐渐在视线中消失。远处有山峦起伏的迹象,在灰暗的雾气中若隐若现,鬼魂们便是朝那里去了,先是在第一殿秦广王那里受审,然后发往各殿受罚消业,第二殿到第九殿皆是惩罚恶鬼的地狱,只有第十殿轮回司直接与娑婆世界相连,是个转生的地方。
夜黄泉心生畏惧,虽知阳世早已面目全非,再无自己存在的价值,却仍不能放下一切,奔往生而去。一条宽阔的道路通向右边,鬼卒们匆匆地来来去去,更深处透出隐隐的灯火,夜黄泉猜测那里也许是地府的繁华之地,就如同皇都昌郦。
四顾茫茫,夜黄泉不知该往何处去。竟随着那些鬼魂茫然地挪动着脚步。
远处的山峦之间,一个黑点回旋起伏,盘旋三匝之后,往奈何桥的方向疾速而来。
黑色的两翼点缀着宝蓝、翠绿和亮紫的纹理,银色的冠羽闪烁着夺目的光彩。那只巨鸟,御风而行,振翅千里,以千钧之势逼夜黄泉而来。
待到近在眼前时,却以一种极其优雅的姿势停在夜黄泉面前,黑色的双翼收起,交护在胸前,夜黄泉看不见他的样子。然后,双翼向上伸展,消失,一个男子长身立在夜黄泉面前,那光彩夺目的银发,竟仿佛洛水的粼粼波光。
一只有力的手把夜黄泉从鬼魂的队伍中揪了出来。
又是黑色的双翼伸展,掠过长长的鬼魂队伍,重新回到山峦之间,夜黄泉隐约能看见散布期间的殿堂,那生着双翼的男子却调转方向,往西方的荒芜之地而去。
一座恍若白玉般的殿堂立在幽暗地府的最荒芜之地,闪着莹莹的白光,让夜黄泉想起在黄泉路上见到的白玉骨头,死亡的干净和纯白。
夜黄泉还在震惊时,被重重地扔在地上,一个凶恶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存心找死啊,竟然不来找我!”
那衣服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黑色,纯粹不掺一丝杂质,紫色滚边,上面刺绣着斑斓的流云图案,那银发男子高傲的脸上带着怒色。
夜黄泉从来没有被人以轻视的态度训斥过,即使父皇也没有,但胸部的伤口让他无力还手,
“你还不值得我去找。”是啊,他登门拜访的只有那些能威胁星月皇朝的人。
银头发有些无法自持了,强行缓和扭曲的脸,
“死到临头还嘴硬,哼,要不是马面求我,谁会搭理你这种野鬼。”
夜黄泉没有搭话,银头发似乎心情好了些,蹲下身,仔细端详着夜黄泉,伸手拽开他的衣襟,马面的勾魂令牌落了出来,银头发把它捡起来,用拇指摩挲着,
“他居然把这个也给你”像是自言自语,然后又放回夜黄泉怀中,观察起他的伤口。
突然,银头发“嚯”地站起来,
“哼,那个马面,就这点伤口,说得要死要活的。害我心痒痒,还亲自跑去找你!啐,看我怎么收拾他!”
夜黄泉心里一暖,这个人似乎是马面的朋友呢,
“你是追梦鬼?”
“还算不错,知道我是追梦鬼。既然都来了,就试试我新配制的药方吧。”
言罢,银头发起身向殿堂走去。夜黄泉却仍蜷在原地,周遭炫目的白光正在把那黑色的身影吞噬。
银头发转身,看见他逐渐暗淡的双眼,施展弦音之术,额前的几根银发轻轻地飘动,难以察觉的声波探查着夜黄泉的身体状况。散若游丝的三魂正在四处奔突,要离开这个残破的躯壳。
他现在的情况还真和地藏王有几分相似呢,刚好试试配方的效果。
银头发再看看夜黄泉,他竟也和自己一样是马面的朋友呢,难怪马面会向自己讨要地狱灵芝,是想带他去人界吧。
“千鸟”,银头发指了指自己,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夜黄泉心里一暖,原来这个叫千鸟的家伙就是马面口中古怪的追梦鬼。
千鸟的笑容越来越模糊,夜黄泉恍惚觉得自己依然还在小时候,和星、月两位姐姐泛舟荷塘,来自灵魂的恬然和安静。千鸟的初啼之音,可以剥去任何人的伪装,深入记忆深处,并引导人进入任何存在的回忆中,可以是美好的,也可以是残酷的,可以抚慰人亦可以伤人。
夜黄泉迷醉其中,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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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黄泉醒来时,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正躺在一个宽大柔软的床上,淡蓝色的华锦软垫,刺绣着片片翩飞的白羽,整个房间犹如玉砌,流淌着月白的光华,很久不曾有过的安心的感觉,甚至还夹带着丝丝幸福。
他侧身起床,床头青花的瓷碗盛着些淡棕色的液体,苦涩的气味弥漫着,夜黄泉笑笑,这千鸟竟真的救了自己。
再看门口的屏风,那是一幅画,青灰色的碎石地,青灰色的天空,方正的石雕底座上矗立着一只石刻的巨鸟,收敛着双翼,头昂向天空,右爪下压着一张苍白的人脸。天空非常低沉,在巨鸟视线汇聚的地方,呈漩涡状盘旋着无数的黑鸟,几乎布满整个画布。这幅画与这月白的宫殿格格不入,但夜黄泉知道这一定是其主人千鸟的某种写照。一种压抑袭来,像是被死亡攫住了。
千鸟面色凝重地进来房间。
地藏王的使者已到。
“我送你去吧”,说话间千鸟又张开他的垂天之翼。
在滑行经过群山之间时,千鸟悲怆地说:“地藏王召见你了,马面真的没能回来。”
夜黄泉这才知道两天已经过去了。
即使地藏王不召见他,他也必然像牛头马面一样请缨前往。
二百多年,弹指挥间。人说物是人非,那娑婆世界应该是人非物也非了吧。
半边山落凤坡回头谷,自己的身死之地。一个个勾魂使被派往那里,再也不回来。
幽暗的地府,我将与你作别,重返娑婆世界。
千鸟挥动羽翼,往冥迦大殿而去。那使者却指了指独望峰,一座险峰拔地而起,孤独固执地静立在那里,向上没入暗黑的云雾之中,望不到尽头。
千鸟在距离独望峰还很远的地方停下。
一条巨大的沟壑横在他们面前,不知其深几百千万丈,深渊底部是一种惊心动魄的黑色,隐约有令人迷幻的声音传来,很多误入此地的人就在看向深渊时跌入其中,魂飞魄散。这么一条深渊左右延伸,把独望峰及山脚下的广大地方隔离开来。
独望峰,一个只属于地藏王的地方。
夜黄泉正想着怎样才能通过这里,千鸟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
“别急,丹青子会来给我们架桥。”
这千鸟善用声音,读人心思,竟让人无处遁逃,并不仅仅是“地府最好的大夫”那么简单。想起马面曾说他是追梦鬼,追梦鬼……夜黄泉却不能猜到关于千鸟的任何东西。
对岸,隐约走来一人,在悬崖前立定。此人身形修长,着灰白长衫,神色淡然,竟是一书生模样,想必就是丹青子了。
他对千鸟三人挥挥手,从袖管中拿出一支毛笔,向着空中,落笔挥毫。
一座流光溢彩的云雾之桥横跨在深渊之上,仿佛娑婆世界的彩虹。那斑斓亮丽的颜色,流动的华彩,与这地府格格不入。
千鸟跨步上了虹桥,夜黄泉却发现那使者只是恭敬地立于桥头。
“这里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入的”,千鸟严肃地说。夜黄泉便跟他上了虹桥,如在云雾之中。
回望,他们每走过一点,身后的桥便消散一点,直到他们到了对岸,虹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丹青子一副温和模样,对千鸟款身作揖。千鸟也不还礼,径直就问开了,
“虹桥怎么只有六色,橙丸呢?”
丹青子还没来得及回答,从他的袖管中六个可爱的小水泡嘣嘣嗒嗒地跑出来了,红、黄、绿、蓝、靛、紫一字排开,整齐地回答:“他出去玩了。”
丹青子右手一挥,小水泡又乖乖地回到袖管里去了,
“地藏王让他去看看娑婆世界的情况。”
“那些人像蜉蝣一样朝生暮死,王朝更替也长不过一月,何苦这样征伐呢?”
“辰黄泉那小妮子还在死守昌郦,不过以她的能力,早晚会失守,到那时流石部族便再无对手,足以铸九鼎而安天下。”
“天下安定有何不好?”
“流石部族地处蛮荒,民风彪悍,得天下却未必能安天下。尤其是这个时候……”
丹青子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轻叹。千鸟竟也跟着叹气。
尤其在这个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
辰黄泉还在死守昌郦?昌郦……
夜黄泉抬头看门口的两尊石像,是两个武士,剑尖垂地,双手握着剑柄,身形笔直,头微微昂着,石像粗犷高大,自己还不及石像的膝盖,强烈的压迫感袭来,他加快脚步,追上千鸟和丹青子。
笔直宽阔的石质道路,带着被烧灼的黑色痕迹,两旁散落着高大的树木和威严的石像,肃穆阴森。往深处走,树木逐渐稀少,出现成片的地府特有的奇花异草,闪烁着灵异的光泽,各种虫豸穿梭其间,远处则是大片的暗红色的地狱灵芝,吸收地府阴气而长成的仙草,夜黄泉震撼于这种瑰异的美丽,不知不觉间到了一幢宏大的建筑前,门廊画柱分外得高,各种仙禽猛兽就在那高高的画柱上向下俯看,夜黄泉不由地被震慑。昌郦是四洲第一大城,那是一种皇恩浩荡之气,而这里却是一种绝对的俯视和控制,自己便如蝼蚁,身不由己,无能为力。
厚重的大门无声地向两边开启,夜黄泉目视前方,以他一惯的沉静款步而入。
迎面来人身着青色华服,苍白的脸,死灰的眼,纠结着永恒静止带来的死亡,
“千鸟。”一声平静的呼唤,千鸟上前,正欲伏地行礼,却被那人拉了起来,“你先过去。”
千鸟向左出了偏门。
那人回身,坐在一张流光溢彩的黑色石床上。一只月白色的小兽跳上他的膝盖,在他手上磨蹭,似乎在向主人邀宠,主人的目光却空洞地看着大殿,于是那小兽转头,以火红凌厉的眼睛看着夜黄泉。
——地藏王和他的啼听。
夜黄泉听过一些传说,地藏王有一只白色的小狗,名唤啼听,能听见人间和地府的任何事情,洞悉一切。
他喜欢马面,也喜欢千鸟,但是他不喜欢这个地藏王,也不喜欢那只啼听。
“你现在到娑婆世界去,半边山落凤坡回头谷,那里有一户人家,你到那里住下来。”
果然是那里,十七岁那年,管理他们那些杀手的蚀黄泉伯父也这么对他说,
“我不是你的那些鬼卒。”
地藏王浅笑:“别说你现在是鬼魂,即使你是星月皇朝的王,也一样受我支配。”
“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有能力支配我,并不代表我会听从你的支配。”
“闹别扭的小孩子”,地藏王饶有意味地说,“我让你去,是因为今天蓝色的名字出现,马面没有回来。”
“马面怎么了?”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地藏王发出空洞的笑声,“如果我现在不让你去,你会怎么办呢,呵呵,马面对你讲了不少东西吧。”
夜黄泉承认自己现在唯一想去的地方就是那个回头谷。
“我去那里做什么?”
“只要在那户人家住下来就可以了。”
夜黄泉隐隐嗅到阴谋的味道。
这些勾魂使不过是阴谋的陪葬品,甚至人界的众生也是。
“鬼蜮坍塌那天,有谁离开了地府,脱离了你的控制?”夜黄泉直视着地藏王。
地藏王一惊,这个凌厉的少年,
“千年魔树的果子,那是修罗派往人界的使者,它会挑起人们的战争,让修罗有机会颠倒娑婆世界。”
冠冕堂皇却苍白无力的解释。
夜黄泉知道地藏王不会告诉他什么,一切答案都需要自己去找。便答应了去人界,按地藏王的交待在圃园里摘了一棵地狱灵芝。独自按原路返回,经过黄泉路,往娑婆世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