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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鬼逝 ...

  •    孟婆满脸皱纹,带着悲苦和麻木的神情,把一碗黑而稀的汤递到孤魂面前。
       那孤魂是个青年女子,一路上由马面押着来到地府,也不哭闹,只是低头絮叨着“我要等他的”,“他被征走了”,“他说只要我等他,他就会活着回来”……
       马面知道她在牵挂一个两情相悦的男子,他被抓上战场了,她请求他活着回来,他却说只要你等我我就会活着回来。
      娑婆世界里这样的事情多了,尤其是现在星月皇朝岌岌可危,来这里的人又有几个不是枉死的呢,老实巴交的马面想劝劝她,却不知道怎么说,于是摇摇头,心道“喝了孟婆汤就不会再念着这些了。”
      岂料,那孤魂突然抬起头,苍白的脸,乌黑的眼珠散发着绝望的光芒,死死地盯着孟婆核桃一样的脸。
      一双枯瘦的手收缩在胸前,单薄的身子轻轻地颤抖着。
      也许她不想就这样忘了他,也许她还守着那个临别的诺言,害怕自己不等他了他就会死,也许……
      马面有点不知所措,知道她放不下那个人,看她这样一个善良的女子,应该会再轮回去那娑婆世界吧。于是,拍拍他的肩头,指着奈何桥上一个个亡魂,说:
      “喝了孟婆汤,像他们一样去转世,你还来得及找到他。”
      那女子茫然地望着奈何桥上的鬼魂,他们喝过了孟婆汤,忘记了一切,木然地向前走着。
      突然,女子脸上光彩绽放,开心地呼唤着一个名字,紧接着就要冲上桥去。
      马面知道她看见了自己爱的人,赶快拉住她,孟婆又把汤碗递到她面前。
      这个开心的女子,急着追上自己的爱人,不假思索地喝下了孟婆汤。
      曾经相爱的两个人,遗忘了彼此,一前一后木然地走过奈何桥。
      马面的心口有点堵,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还好还有个朋友可以说说话。马面望向忘川河边那个蓝色身影时,那个少年也正看着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很美,美得清澈。
      “小夜。”马面乐呵呵地,他说过他叫夜黄泉,那就叫他小夜好啦,这么个干净的少年。
      也许只有憨厚的马面才看不到他身上的凛冽之气,也许只有在憨厚地马面面前,他才能还原成一个干净的少年,或者,仅仅因为他们是朋友吧。
      夜黄泉,娑婆世界中只有东胜神洲的星月皇朝以黄泉为姓,并且只有嫡系皇室才能冠姓黄泉,不过星月皇朝中并没有叫夜的成员啊。
      最近来地府报到的野鬼越来越多了,马面知道星月皇朝已经岌岌可危,而小夜来地府的时候,正是鬼蜮坍塌的第二天,当时星月皇朝的武王四方征战,大有吞并天下之势。在地府才不过二十天,而在人界,一个辉煌的王朝兴起,然后没落了。

      马面在夜黄泉身边坐下来,忘川那暗红沸腾的河水让他很不舒服,他看看小夜,干裂的嘴唇,皮肤有着被灼伤的痕迹,渗出的汗水正在他细小的伤口中汇集。
      马面不明白他的等待是为了什么,也许早该放弃了。
      马面几乎每天都来陪他坐坐,但是他从来不讲在娑婆世界见到的东西,对他来说,发生的一切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但是,今天例外。
      “今天来的新鬼特别多。”
      “总在轮回之中,这些鬼也不知道从奈何桥上走过了多少次呢。”
      这个少年总是这样,说一些让他无法思考的东西。他每次押解鬼魂回来,都把它当作地府的一个新鬼,其实呢,就是一群鬼在轮回里转圈圈而已。
      马面喜欢现在这样的地府,不愿意想得太多。看着那些人忘记过去,走上奈何桥,总觉得那里有一份自己的功劳。
      “喝了孟婆汤,忘记过去的事情,在地府洗了罪,又可以干干净净地做人啦。”
      “如此周而复始,到底为了什么呢?”
      “当然是为了永登极乐。”马面一直都这样坚信。传说中,地藏王许诺众牲灵以极乐之地时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终有一日,地府中将再无恶鬼。
      “你相信那会到来吗?”少年看着那些木然行进中的亡魂,淡淡地说,“没有极乐之地”。
      马面不安地抖动着手中的锁链,就他刚才这句话就足以进第一层拔舌鬼蜮受苦了。
      地府是无喜无乐之地,倒是那娑婆人间还有些快乐的时候呢。以地府为原点,各个鬼魂被命运抛出,经历痛苦,犯下最恶,然后又回到这里,被迫放弃一切重新开始。
      “为什么不会有那个极乐之地呢?”马面的声音低若蚊蝇,自己身为勾魂使却说出这种忤逆神灵的话,是会被扔进第一层刀山鬼蜮的吧。
      “你觉得快乐,是因为你得到了你想要得东西,当你什么都有了的时候还能快乐吗?你今天觉得难过吧?”
      马面不确定是不是在问他,不过他今天真的有些莫名的沮丧,牛哥对他说的那些话像梦魇一样缠着他。
      “是啊,莫名其妙地不安呢。”
      “现在觉得难过,是因为想起了过去的快乐。而过去的那些事情,当你明白它是一种快乐时,它已经永远的过去了。”
      小夜的语气很平静,就像讲一件有趣的事情。
      马面不太懂,只知道昨天牛头来跟他告别,说要去人界了,以前总和牛哥一起押送鬼魂,今天一个人,真不习惯。
      牛哥真的是去那娑婆世界了吗?那里战火饥荒肆虐,不知道牛哥会不会出什么事啊。
      马面想起“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可怜安定桥边骨,曾是春闺梦里人”,如果没有亲见,他定看不懂这些词句。
      “可怜这些人生逢乱世,星月皇朝,气数已尽。”
      少年的陡然一惊,黑眼睛定定地看着马面。
      “怎么会这样!东胜神洲的傲莱国向来是属国,南瞻部洲的怒水河部族以及流沙河部族都于近日归顺,其他两洲更是不足为患。星月皇朝应该是取得天下才对啊。”
      马面明白了他尚不知道地府一天人间十年。你守在那奈何乔二十来天,红尘俗世中多少好戏上演,生老病死,聚散离合,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盛极而衰,新旧更替。
      “那你知道我父皇怎样,还有星月两位姐姐呢?”
      “武王终老而死,月黄泉死在宫廷权谋中,她丈夫杀了她。”
      “不可能!叶茂心性温和,更不可能和权谋有什么关联。”他知道叶茂只不过是宫廷花匠的儿子。
      马面告诉他人界已经过了二百多年,足够一个王朝诞生并湮灭了。
      星月两位公主下嫁给了南瞻部洲两个蛮族的首领,月黄泉惨死,星黄泉却受尽怒水河部族首领烈西风的万千宠爱,甚至用她的名字为姓。偏偏如今让神洲腥风血雨的正是怒水河部族的首领星轨,这算不算手足相残呢。
      这些都是你关心的人吧,可惜你只能看着他们在命运里起伏沉落。马面有点后悔说起这些,知道这个好看的少年的身后藏着他无法企及的秘密。
      他再看那少年,在短暂的震惊后很快恢复了原有的平静,甚至是温和。
      “怎么今天不见你和牛头在一起?”少年换了话题。
      马面心头一紧。
      “牛哥去人界了。”
      他一向叫他牛哥,牛哥是倔脾气,走路也一摆一摆的,牛哥一向很照顾他。
      自从鬼蜮坍塌以后,地府的鬼卒就在莫名其妙地消失,后来,马面仔细观察过,每隔两天就会有小鬼被叫到地藏王的冥迦神殿,然后他们就会翻过两界山,再也不回来了。
      地府的小鬼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深怕哪天自己会被地藏王点中。
      昨天,牛哥来找他,告诉他一些事情。他只是担心,牛哥也许真的一去不返了。

      =============================================

      鬼蜮坍塌那天,迸射出的蓝光撕裂了地府,在每个鬼魂心中留下恐惧的记忆。
      第二天,崔判官来到森罗殿,这里是阎罗王的大殿,他是阎罗王的得力助手,管理记录人界的阳寿福禄。阎罗王并没有在大殿上,如往常一样,崔判翻阅着生死薄,看阳寿已尽的人是否都带到地府来了,如果有漏网之鱼可不好。崔判官一页一页地翻下去,红色,尚在阳世,黑色,已来阴间。
      突然,一抹蓝色赫然眼前。蓝色的名字?崔判官几近窒息,前日那幽深诡异的蓝光涨满整个地府,撕裂身体的疼痛已经过去,但烙在心上的恐惧却难以抹灭。平日里总是将“举头三尺有神明,天理昭彰不放过”挂在嘴上的崔判,猛地把生死薄往案几一扔,站在原地傻掉了。蓝色,它是不是什么冤魂,会不会纠缠着自己呢?
      崔判伸手想拿生死薄,却又不敢拿。最后看看站在一旁的牛头,他刚押解鬼魂回来向白无常交待呢。
      “你过来。”
      牛头老老实实地走过去。
      “把那东西拿起来。”
      牛头又把生死薄拿在手里,并没有任何异常。牛头和马面一样都是老实人,反应迟钝,想得也不多,不过牛头还有几分霸气,向来是义字当先,马面初入轮回司的受了他不少照应。
      崔判这才从牛头手中拿过生死薄,一路战战兢兢的小碎步跑了出去。

      冥迦神殿,众王议事。
      无非就是新来的报到鬼魂通常杀业过多,都收载初江王的活大地狱和宋帝王的黑绳大地狱。另外就是有人提出勾魂使人手不够的问题,地藏王坐在流溢着黑色光彩的巨大石椅上,面色苍白,兴致索然,只说阎王自己处理就好了。
      平等王往前跨了一步,壮硕的身躯出列了。他司掌阿鼻大地狱,是地府中惩罚最重的地方,都收押那些犯下极大罪恶的鬼魂,比如杀父杀母,如果更重的话就只能去无名鬼蜮了。
      他终日研究刑罚的种类,各式各样叫不出名字的刑具放满了第九大殿,在刑具的研究达到极限后,他又开始思考怎样才能折磨恶鬼的精神。他暗黑的皮肤泛着红光,眼睛中闪烁着狂热的光彩,这与地府有些格格不入。
      地藏王不怎么喜欢他,不过他提出的两点建议倒是不错。一,让钟馗专门负责抓回这些鬼。二,向三界中人都发出通告,各位奇人异士见了厉鬼,捕获即可,地府自然会给予报酬。
      阎罗王气呼呼地瞪着平等王,但地藏王只是微微点了下头,一切就这样定了。
      地藏王,如一汪静水,拥有一种近于腐烂的华美。
      他看着大殿,却像在望着极遥远的地方。在幽深的地府,他总是孤独落寞的,他忘记了岁月,忘记了许诺众牲灵的极乐世界,他甚至忘了自己。从囚禁修罗开始,这种一成不变平静的生活,竟把他明净的心蒙上灰尘。
      地藏王,如一汪死水。
      崔判站在门口,向着阎罗王使眼色打手势,阎罗王却毫无反应,也许他看见了,只是不想添麻烦,这里只有众鬼王能进入的。
      地藏王灰色的眼睛看向门口,轻轻地勾勾手,就仿佛他崔判是个人物。然后遣退了诸鬼王。
      崔判站在地藏王面前,他入地府不知几百千万年,这却是第一次和他站这么近,这个苍白没有一丝光彩的人,引你在绝望的死灰中越陷越深。他苍白透明的皮肤上现出深色的印迹,他黑色的血液就顺着这些印记流淌,崔判恐惧起来,那些黑色的印迹,仿佛在不断地蜿蜒爬伸,会从空中伸过来扼住他的咽喉。
      “什么事?”地藏王淡淡的声音把崔判从自己制造的魔魇中解脱出来。
      当知道这件奇怪的事情以后,地藏王并没有反应,甚至当崔判傻傻的提醒他鬼蜮中的蓝光时,他也只是转身背对这崔判,
      “知道了。这件事情向我报告就可以了。”对于这件事最好连你也忘掉。
      崔判当然关不住自己的嘴巴,地府中人总在为这件事交头接耳。
      当天阎罗王部下就有勾魂使接到传令去见地藏王,然后出发通过两界山,再也不回来。
      两天一次,蓝色的名字出现,崔判捧着生死薄,紧张兮兮地踩着小碎步在地府奔走,鬼也伴随着两天一次都蓝色名字陆陆续续地消失。

      马面在认真的讲着,少年也没有打断他。这个话题似乎要轻松多了。
      这些当然都是前一天牛头告诉他的。
      “昨天牛哥跟我道别。别的小鬼不敢去,牛哥是条汉子,自奋告勇地去了。”
      少年想着任何事情都会有结束的时候,按自己的意愿结束,或者按对手的意愿结束,蓝光也是如此,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但蓝光和生死薄,总有一个会消失。在这些争斗中,有的人是头脑,有的人是棋子,做棋子的人就要安心做棋子,做头脑的人也可能只是个傀儡而已。
      “小夜”马面转头看着夜黄泉,露出担心的神情。
      “我送他过两界山,觉得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就是那蓝光害死地府的这些兄弟的,那个蓝光在人间,如果牛哥不回来,明天我就自己去了。”
      马面自顾自说着,发现夜黄泉并没有回他的话,抬起视线看他。
      他被锁着脚踝,用铁镣绑在靠近水位的地方,那红色翻滚的忘川河水,热浪袭来,水花溅到他身上,那些奔涌的浪头偶尔会将他整个地淹没。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忘川的水竟这样汹涌。
      夜黄泉倚在地上,无望地看着锁住双脚的锁链,他原本因为疼痛而僵硬的双臂渐渐松弛,他明亮的眼睛含着雾气,奄奄一息。
      马面掏出一颗药丸,叫什么名字他忘了,或者根本就没有名字,是追梦鬼给他的,据说里面用了月见草和鬼切草两味药,阴寒之气极重,也许能帮他抵御忘川的熔岩吧。送到夜黄泉口中,
      “小夜,留在地府吧。”
      少年没有回答。
      “我从没听说过星月皇朝中有你这么个人,并且,有可能在我们说话这会儿,星月皇朝已经消失了。不管你在等谁,他不可能两百多年还不来地府报到。你在这里受苦已经没有意义了。不管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只有留在地府才有机会弄明白。”
      马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也许只是很喜欢他吧。少年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马面悻悻地离去,这么多天只有今天的谈话最不开心。他想起他被锁住的触目惊心的双脚,突然觉得很心疼。今天总会有一些不好的感受,但是,这总比什么没有感受要好吧,马面竟然笑了,最近的生活很有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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