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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相持 ...

  •   周围的一切一下子远去,连天地星辰都悄悄回避,寂寂黑夜中,唯有商隐灿如朝阳的笑容照亮我的眼。
      他缓缓张开双臂,我飞扑过去,被他紧紧抱住。从他熟悉温暖的怀中抬起头来,我满心欢喜地看着他,话未出口,眼泪却刷地流了下来。
      他身子一震,拥着我转到树后,火热地双唇颤抖地吻我脸上的泪珠,无奈越吻泪越多。他索性将脸紧紧贴着我的,将我拥紧再拥紧,两人相贴的脸上一片濡湿,也分不清究竟是谁的眼泪。
      不知过了多久,我勉强止住哭泣。他抬起袖子,小心翼翼地擦拭我的脸。我见他脸上也是一片泪痕,也举袖为他擦去。
      两个人相视一笑,相拥着坐到假山后一块平整的巨石上。
      “隐,你怎么会来宫里?还有你怎么穿道袍?难不成你冒充进宫祭醮的羽士?”我脑子还是痛哭过后的昏沉,声音也带有浓重的鼻音。
      “不这样怎么能混进来?我等了这么久,好容易才得到这个机会。”他低头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这样很危险的,你知不知道?万一被人发现——”我被他的胆大妄为吓了一跳,不敢想像被发现的后果。
      “顾不得了,再见不到你,我……我快活不下去了。”见我生气地瞪大眼,他忙说:“没关系,有道明在,别担心。”
      说起道明,我从商隐怀中挣出来,四处找寻他,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商隐又把我锁进怀里,低声说:“别找了,他走不远。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你看着我。”
      他托起我的下巴,炙热的目光细细地在我脸上打转,仿佛想将我刻进灵魂里。
      “瑟儿,你……你好么?”他的声音极力自持,却仍带着一丝颤抖。
      我想一如既往地对他微笑,可是不管怎么努力,嘴角都不能扯出以前那种完美的弧度。深深吸了口气,方能回答:“……好。”自己都觉得声音支离破碎。
      “撒谎!看看你身上还有几两肉?还有脸色也这么苍白……”他抓紧我的肩,暴躁地说,喉头急剧滑动了几下,蓦地将我压进怀里,把头埋进我颈边,低吼道:“不好,对不对?怎么可能好?我都听八郎说了,你这个笨女人,笨女人,竟敢跳水,还差点没命,我真该打你一顿……”
      我想挣开看看他,他紧紧搂着我不放,一股热流顺着颈边缓缓滑落我胸前,烫得我浑身一震。我伸臂抱住他,感觉那股热一直流进了我的心里,让那里疼得那么无力,可是奇异的,寒冷沉重的心却重新温暖起来。
      静静地相拥,抚慰彼此的伤痕。直到新月西斜,远处诵经的钟声已轻不可闻,道明黄色的道袍在假山后一闪,低低说了句:“抓紧时间。”
      商隐终于抬起头来,沉静悲伤地看着我,“瑟儿,你听我说,再不要做傻事。虽然我们有过约定,可不要你为此以命相搏。本来我以为,他贵为天子,应该不会为女人如何,加上你这么聪敏,总还有希望出来,可如今看来,他誓必不会放手。这么久了,我日夜担惊受怕,就怕哪天你……瑟儿,答应我,不要执著了,忘了我,忘了我们的约定,好好过你的日子。不管你在谁身边,我只希望你能平安快乐的活着,……这就够了。”
      “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我悲声问。
      他的目光闪躲了一下,却仍是说:“这样对你我都好。”
      “怎么?大诗人受不住了?要投降了?”我心痛得口不择言。
      他被我刺得跳起来,紧抓着我的手将我扯起来,悲恸地低喊:“是,我受不住了!我无法忍受你在他身边虚与委蛇,无法忍受他伤害你我却无能为力,无法忍受你差点就与我天人永隔!瑟儿,我自己怎样都无所谓,大不了他要了我的命去,可是我不能让你再受苦!你原本可以过得好一些,那人,是真心爱你的,只要你忘了我……”
      “这么说,你要放弃?你不要我了?”我的眼泪又涌上来。
      “不,我要!可是我要不起。比起与我相守,我更希望你能平安的活下去。”他的脸色平平,眼中却燃烧着酸楚,好似悲痛正从那里漫延,他不得不板起脸,才能不被吞没。
      “可我想要的不只是活下去。如果你不想等我了,可以走开,走得远远的。”我一把推开他,轻飘飘地从他身边走过。
      他一把扯住我,“瑟儿!”
      他的声音急切痛苦,一下子震醒了我。我怔怔地转头看着他,我们这是干什么?好不容易相见,为什么要彼此伤害?
      道明匆匆跑过来,急声说:“大哥,走了,有人来了。”
      假山那头连着的小路上,几个人影缓缓走过来。我推了一下商隐,让他赶快离开。他不动,只是看着我,眼中巨大的悲伤几乎要攫走我的呼吸。
      我踮起脚轻轻吻在他的唇上,坚定地说:“无论如何,我都会离开皇宫!”
      他抱住我,快速地加深了这个吻,须臾即放开,在我耳边低语:“好,我等你!”
      他放开我,我深深看了他一眼,从假山后转出来,坐到树下的石凳上,望着夜空叹了口气。
      “谁?谁在那里?”一个尖尖的小太监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是我。”我站起来,朝他们走近几步。
      几人过来一见是我,喜道:“锦司记,可找到您了!皇上正找您,您怎么到花园来了?”
      “没什么,出来透透气。皇上还在坛殿吗?”
      “已经回紫宸殿了,到处找不到您,正着急呢。”小太监陪笑着说。
      “那快回吧。”
      小太监应道“是”,举着灯笼在前面带路。我悄悄回头,假山的阴影中,一个人静静地站着,夜风吹起他的衣袂,脸上是一片模糊的暗黑,可是他关切的眼睛在我心中无比闪亮,我朝他比了个“V”字手势,也不管他有没有看懂,一笑离去。

      祭醮进行了三日,我却再没见到商隐。他那日混进来,想必冒了相当大的危险,再者以后几日,皇上都不让我离开左右,即便他仍能混进宫,也是不得机会相见。
      我心里牵挂他,行动难免有些魂不守舍,再怎么装作若无其事,终究瞒不过皇上精明的眼睛。所幸他以为我只不过是最近太累,祭醮完后,即命我回掬霞楼好好休息。
      很久没有在日暮时分即能得空回来了。我推开窗子,望着掬霞楼外一片萧瑟的秋色,觉得自己一向能自得其乐的心,也蒙上一层凄楚的秋思。又很不巧地想起了一首小令,谓曰:“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断肠人在天涯。”我将这最后一句又轻声念了一遍,只觉得这天涯断肠人直似就在眼前,黑漆漆无限酸楚的眼眸正凝望着我,直割得我千疮百孔,柔肠寸断。
      心中酸痛无处可泄,凝神笔端,将这首小令写下,随手抛了笔,只觉意兴阑珊。无意间转眸,见案边画册里夹着一张素笺,抽出来只一眼,心就怦怦乱跳得厉害,这分明是商隐的笔迹!只是如何出现在这里?
      视线扫过笺末,一只怪模怪样的小鸟添在那里,看了半天,我才辨出是一只小鸽子,不禁失笑,看来是道明那小子干的了。
      我放下心来,细读素笺上商隐题的那首《暮秋独游曲江》,“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一刹时只觉心潮翻涌,竟似将我抛向了无着无落的曲江。荷叶生时,那一对红衣璧人尚在对月结发,只不过隔了一季,却只余一人独自徘徊,望着荷叶枯去,莲香无踪。寂寞如斯,心痛如斯,却与谁人诉?江水依旧向东流,鸾凤失伴独自飞。身在情长在,身在情长在,是不是只要我们努力,就一定会有结伴飞翔的那一天?商隐,商隐……
      我紧紧揪住胸口衣裳,只觉气血上逆,直欲窒息。
      “……春恨生,……秋恨成。……身在情长在,身在情长在……”一字字,一句句,不断在我脑中回荡,声音越来越大,直至将我吞没,只剩一片虚空似的心痛。

      这一场病来势汹汹,我昏昏沉沉、似睡似醒,一直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期间掬霞楼人来人往,隐约夹杂着皇上焦躁的吼声,和郑注一如既往清朗无波的声音,“……操劳过度,抑郁成疾,……心病还须心药医……”
      ……心药医,枉你是盖世神医,也找不来能医我的心药。我冷笑,下一瞬,又沉入到迷蒙的黑暗中。
      待到神志真正清醒,才知秋天早已过去,掬霞楼外正迎来大和八年第一场冬雪。
      屋内火盆烧得通红,清淡的茉莉香随着热气悄悄散在四周。我身上裹着件锦缎镶紫貂披风,斜倚在窗边的美人榻上,静静地看着窗外朔风吹着霰雪,忽上忽下,飘左飘右,终究逃不过落入尘埃的宿命。
      房门被推开,一阵冷风“倏”得钻进来,倒带来一些凛冽的清爽。我回头,皇上已一把关了门,神采奕奕地向我走来。
      “锦儿,今天气色好多了。”他细细端详我的脸,最后含笑下了结论。
      我身上懒懒的,也不给他行礼,只问道:“皇上怎么得空了?”
      “朕今日擢升李训为翰林侍讲学士,郑注为太仆卿。事情进展很顺利,朝臣无人反对,所以散朝早了些。”他轻描淡写的说,却掩不住眼角眉梢的得意。
      这李训郑注二人实在会揣摩圣意,知道皇上对宦官专权耿耿于怀,满腹怨恨,于是趁与皇上清谈之时,有意借题发挥,议论宦官的种种罪恶以及民间对宦官的仇恨情绪,鼓动皇上下决心铲除宦官之祸。皇上这时正苦于对宦官无计可施,看到李训、郑注深受王守澄信任,认为与他们密谋清除宦官势力可以掩人耳目,不致引起王守澄的怀疑。于是将他二人引为心腹,暗暗提拔重用。
      只是李训和郑注出身低下,没有显赫的家世和政治地位,又是依靠太监头子王守澄爬上来的,因此在朝中十分孤立,他们要想施展抱负,为皇上剪除宦竖,首要的是尽快掌权。我醒来不久,就听说他们在皇上和王守澄的支持下,贬逐了宰相李德裕。皇上借机升了他们的官。
      我不愿卷入朝政中,只是笑笑,说:“皇上这就喜了?以后皇上还要给他们更大的官做呢。”
      他听出我话中淡淡的嘲讽,也不在意,仍是笑着说:“朕知道你不太喜欢李训和郑注,不过现如今也没有比他们更适合的人选。说起来,你这次生病,多亏郑注妙手医治,朕就是给他再大的官又何妨?”
      我一笑,转开话题:“皇上,锦瑟这次生病,感觉精神大不如前,恐怕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在御前侍候。住在这里,离紫宸殿太近,朝臣来来往往,终是不便,锦瑟想请旨去曲江离宫暂住一段时日,请皇上恩准。”
      皇上脸上的笑慢慢隐去,狭长的凤目微眯了眯,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缓缓道:“去曲江离宫吗?那里冬天不常去,一应物什都不方便,朕怕他们照顾不周,还是留在大明宫吧。”
      他见我不说话,有些赌气道:“还是你根本就是想离朕远点儿?告诉你,朕不准!”
      许是他觉得自己口气太厉,缓了口气,柔声说:“锦儿,你不想入后宫,朕也不逼你,现在只不过想每天都能见到你,也不行么?”
      我叹口气,无奈地道:“皇上的心意,锦瑟怎会不知?只是您是皇上啊,就是为了皇家子嗣,也不能冷落了后宫嫔妃啊。皇上如果不想锦瑟被人说成媚上专宠的妖女,还是少往这里走动吧。”
      皇上气得“噌”站起来,手指轻颤,半天方恶狠狠地问:“谁在你面前乱嚼舌根?”
      “皇上别问了,这些都是我的心里话,您好歹体谅一下锦瑟吧。”我淡淡地回他。
      他瞪着我,浑身勃发着腾腾的怒气,我以为他要大发雷霆,说不定一怒之下,将我赶到什么不见天日的冷宫之类的。
      谁知,过了一会儿,他却低声笑了,伸出修长的手指,挑起我的下巴,笑道:“小东西,差点又上了你的当。你想离朕远远的,朕偏不让你如意。既然你能耍花样了,看来病也好得差不多了。明日继续来紫宸殿当差吧。”
      我懊恼地瞪着他,他哈哈大笑,潇洒地转身向门外走去,还不忘加了一句:“可别迟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相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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