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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得见 ...

  •   大和八年四月,翔凤殿德妃自缢身亡。因她是太子生母,上谕按贵妃礼葬之。
      关于德妃自缢之事,大明宫内有许多传言,最普遍的一种,就是德妃欲毒害皇上,事发后畏罪自尽。
      当日德妃在皇上这里碰了钉子,当时她的神色确实心灰气冷,但若说她因此就悬梁自尽,却不像她平日戒急用忍的态度。而且那碗燕窝的检验结果还未出来,她更不应该这时候选择自缢,这样岂不是坐实了畏罪自尽的罪名?难道这其中还有别的隐情?
      据来报信的内侍赵保乐说,德妃从紫宸殿回去后一直将自己关在寝宫里,把一干内侍宫女全都赶了出去。期间只太子殿下的贴身太监陈全来过,德妃将他唤进去说了一会儿话。之后就一直没动静,赵保乐进去看时,德妃已经悬梁自尽了。
      着人去传陈全时,却得知他竟在回东宫的路上失足落水溺亡。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莫非他与德妃娘娘的死确实有关?那他又是被谁灭口的呢?
      我感觉这其中就像有一个巨大的阴谋,而一只看不见的幕后黑手正在摆弄着这一切,只是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是想害皇上?还是仅仅只是想害德妃?或者其实是冲着年仅十岁的东宫太子而去?
      这一个又一个谜团,却不是我能够解开的。如今皇上尚在病中,思来想去,无论真相如何,此时都不宜深究。将我的想法悄悄告诉皇上,他点了点头,目带赞赏地看了我一眼。随即又将浓眉深皱,我知他心里不踏实,却也无法可替他排解。只得着力督促刘医正尽快想法医治皇上病症,无奈各种方法都试过,皇上的情况却一直不见好转。
      我一面着人悄悄寻访民间名医,一面找来懂按摩的御医,每日为皇上按摩麻痹的身子,确保他的右肢肌肉不会因长久不动而萎缩。
      这日,御医按摩完后,皇上喝了药沉沉睡去。看看时辰,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醒来,我让高公公小心听着,自己抽空回掬霞楼洗个热水澡,稍事休息才往紫宸殿而来。
      路上遇到了宣政殿总管崔喜,他跑过来行礼时,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有好些日子没有我那太监义父王守澄的消息了。这阵子一连发生了许多事,闹得我自顾不暇,竟是再没去过禁军北衙。
      当下忙作关心地问他:“崔公公,义父他老人家可好?这些日子事情太多,我竟抽不出身来去给他老人家请安。”
      “哎呀,这次就是王大人让小人带信给锦司记,王大人非常想念锦司记,请您今日务必抽时间去趟北衙。”崔喜笑呵呵地说。
      我略一沉思,是该去趟了,说不定这一切都跟他有关呢,于是点头道:“有劳公公传信,锦瑟这就去义父那里。”
      他施礼后告退。我回到掬霞楼,打发轻凤去告诉高公公一声,说是我有点不太舒服,晚点儿再过去。自己却是换上男装出宫直奔北衙而来。
      王守澄仍是老样子,待我行过礼后,才笑咪咪地拉起我,怨怪地说:“你这丫头,这么久也不来看义父。”
      我把他扶到椅上坐下,方回道:“义父恕罪。这些日子事儿一出接一出,锦瑟都差点没命来见义父呢。”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叹了口气道:“你也受苦了。不过话说回来,你就那么不愿当贵妃?竟然以命相搏?”
      我嘻嘻一笑:“义父难道不知,‘以色侍人,色衰而爱弛’,锦瑟可不想被封个什么贵妃了事,然后在寂寞深宫中度此残生。”
      “恐怕锦儿是想以退为进,让皇上更加离不开你吧?”王守澄眼中精光一闪。
      “嘻嘻,被义父看穿了。锦瑟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义父。”我撒娇道。
      他呵呵一笑,忽又问道:“近日皇上龙体如何?”
      “还是那样,不见好转,也没恶化,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原因。只是皇上的脾气是一天比一天大,我们这些近身侍候的人,每日都战战兢兢的,日子难过啊。”我边说边小心地观察他的神色,只是这老狐狸连眉毛也未动下,神色甚是难测。
      听到我最后的抱怨,他轻笑了一下,道:“那锦儿想不想立个大功呢?”
      “什么功?有好处的事儿锦瑟当然愿意干啦。”
      他“哈哈”大笑,“既然这样,义父给你推荐个人,保准能治好皇上的病,如何?”
      我故作惊奇地睁大眼:“咦,真有这样的人?比太医院的御医还厉害?”
      “哼,太医院的那帮饭桶,顶什么用!”他不屑地撇撇嘴,接着道:“此人姓郑名注,精通医术,现任昭义节度副使。义父任徐州监军时,曾大病一场,身体虚弱萎靡,服过郑注进献的秘方奇药,见效神速。由他为皇上治病,定能药到病除。”
      “如此说来,这个郑注是个人才喽?”
      “不错,他博通典艺,能言善辩,你见过他就知道了。当初义父本想除了他的,却被他机辩纵横之才折服,遂收为心腹。”他话音一转,又道:“不过,若义父出面荐给皇上,恐怕皇上心生忌惮,所以——”
      “锦瑟明白,义父放心,定让这个郑注见到皇上。”我轻轻一笑。
      “恩,只要让他见到皇上,事情就算成了。”王守澄含笑点头。
      说完郑注的事,我侧面刺探了一下德妃之死,王守澄冷冷一笑,道:“这个女人,还用不到义父动手。”

      从北衙回来,我去找了王敬宏,让他帮我查一下这个郑注。过了几日,他回话说,这个郑注确实有些本事,人称其“敏悟过人,博通典艺,棋弈医卜,尤臻于妙,人见之者,无不欢然”。他这几年依附王守澄,权势熏灼,广结朝臣,势力越来越大,甚至达僚权臣,争凑其门。
      王敬宏讲了一件事,颇有意思。说是侍御史李款不满郑注依附王守澄,想要上疏弹劾郑注。王守澄为了保护郑注,将他藏到右神策军中。不料左神策军中尉韦元素、枢密使杨承和、王践言与王守澄不和,恨乌及屋,连带恨上了郑注。左军将李弘楚与韦元素计划诡称中尉有病,召郑注前来医治,乘机擒而杀之。
      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郑注也按时应召而来。此时,他已经预料到针对自己的阴谋,所以一到场,就侃侃而谈,口若悬河。韦元素不觉执手款曲,谛听忘倦。李弘楚三番五次示意韦元素动手擒拿郑注,韦元素均毫不理睬。最后的结果,韦元素为郑注的风度大为倾倒,送给他大批金帛,隆重地把他送了回去。郑注用个人的魅力再次化险为夷,这已不知是第几次了,他的过人之处由此可见一斑。
      听完王敬宏的话,我陷入沉思。如此心怀丘壑之人,岂是甘于长久依附宦竖之辈?如能招徕此人,为皇上所用,说不定能成大事。于是把郑注的来龙去脉以及我的想法,全都如实禀报了皇上。
      皇上听完后,目光一亮,转瞬即黯。我知他心中甚为忌惮王守澄,对这个郑注不敢抱什么希望,遂建议不妨先宣他回京治病,其它的日后再说。
      皇上点了点头,遂令传旨召昭义节度副使郑注返京。

      五月初,天气渐热,紫宸殿换上了通风透气的碧纱窗,暖风挟着花香徐徐吹进,直吹的人有些昏然欲睡。
      我坐在龙榻前,为皇上颂读奏折,读着读着,渐渐声消,头一沉差点磕到龙榻上,幸被皇上左手托住下巴。我惊了一下,抬眼看去,皇上黑眸中闪着一丝好笑,略显苍白的脸上是这些日子以来少有的柔和。
      我心里一松,索性耍赖道:“不读了不读了,谁写的折子,这么晦涩难懂,一点文采都没有,让人听的都想睡觉。”
      皇上失笑,剑眉一扬,眸光戏谑,意为“是你读的想睡觉吧。”
      我呵呵一笑,也不抵赖。随手抛了折子,倒了杯茶喝了一口。忽又想到应该先给皇上喝,就把杯子递给他。又猛地回过神来,我喝过的茶怎能再给皇上?真当是睡梦中啊!忙不迭地想缩回手来,却被他早一步握住,就着我的手一口喝光了,末了还舔了舔唇,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我大窘,怔怔站着不知该如何反应。
      恰在此时,高公公进来禀报:“昭义节度副使郑注求见。”
      来的好快。
      皇上点了点头,高公公遂出殿宣郑注进见。我转身站过一边,对这个郑注十分好奇。
      一会儿,一身材短小之人随高公公进来,远远地就跪下行礼,口称:“臣郑注叩请皇上万福金安。”声音清晰明朗,不疾不徐。
      皇上抬了抬手,高公公遂道:“免礼。郑大人近前回话。”
      郑注闻言起身,稍整衣冠,方躬身踱过来。近前一看,这人四十出头,五官平凡,其貌不扬,双目习惯性下视,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呆滞。
      “郑大人是先请脉,还是先问诊?”我开门见山问道。
      他听我声音,转头盯了我一眼,一双细长小眼中,精光一闪而过。
      我心中一凛,面上却带了一丝微笑。
      他也微微一笑,拱了拱手道:“微臣斗胆先请皇上脉。”
      我点了点头,将皇上左袖稍卷,腕下垫上锦垫,对郑注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也不客气,一撩衣摆,在龙榻前的小凳上坐下,伸指搭在皇上脉上,片刻即收手起身。
      我心里暗奇,这就完了?
      “启禀皇上,以皇上脉象及症状看来,一般可断为中风之症。不过依臣看来,此症是中风又不是中风,可称为类中风,症状虽同,病理却有差别,故不能按一般中风下药。”
      “那依郑大人该当如何?”
      “待臣调制几副药,皇上每日三次服用,臣敢保不出五日右手能动,十日即能开口说话。”郑注朗声道,神色间从容不迫,成竹在胸。
      皇上沉思半天,方点了点头。高公公自带郑注下去配药。
      皇上看了看我,撇了一下嘴。
      “怎么?皇上不信这个江湖郎中?”我笑道。
      他瞪了我一眼。我知他是因方才郑注盯着我而不高兴,当下也只作不知。

      郑注进的药,经人试过后,方给皇上服下。如此服了几日,皇上的右手竟真能稍稍动弹,皇上欣喜,我们待那个郑注也越发敬重客气起来。
      十日后,皇上突然哑着声音喊了声:“锦儿。”
      声音不大,我却觉得浑身一震,手中捧着的茶杯一下子滑到地上,“哗啦”一声脆响,殿外的高公公匆忙跑进来,见皇上只定定地看着我,又叫了声:“锦儿——”
      “哎哟,哎哟,老天保佑,恭喜皇上,贺喜皇上——”高公公语无伦次,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念叨,滑稽的样子惹得我“哧”一声笑出来,伸手一摸,却已是满脸泪水。

      此后,皇上日渐康复,待到五月下旬,已能下地行走,说话如常了。
      起初皇上因郑注乃王守澄门人,有些反感他。但是这个郑注典型的是不说话就是一根蠢木,一开口却变成一柄宝剑,引经据典,机辩纵横,其风采确实让人折服,加上他治好了皇上的病,皇上因此对他刮目相看起来,时不时地就召他入宫对谈。
      王守澄对郑注讨得皇上欢心十分高兴,又让我将郑注的朋友李训推荐给了皇上。这两个人都是他的心腹,把他们安插在皇上身边,无外乎想多加耳目,以便在朝堂上左右皇上的旨意,达到只手遮天的目的。
      这个李训说起来也是出身名门,只是家道破落,才混迹于底层。他与郑注完全不同,只有二十出头,长得面白如玉,倜傥不羁。听说他聪慧智敏,精通儒经,专擅辩才,当时也是以为皇上讲解《周易》而得以入宫面圣的。皇上被他的博学多能、机敏才思和精辟的议论深深打动了,认为他是个难得的奇士。因李训还在为母丧守制期间,皇上便特许他穿上百姓的衣服,号称“五山人”,许他自由出入禁中。
      皇上身体康复,又得了两个能言善辩的奇士,十分高兴,前些日子的萎靡颓丧一扫而空,励精图治、扫除宦竖的雄心壮志又回来了。
      我对这两个夸夸其谈的人本没什么好感,但皇上身边也实在缺少可堪重用的心腹之人,郑注和李训有没有经天纬地之才我不知道,但直觉上,这两人还称得上阴谋家,也许能助皇上成事也说不定。我对国家大事也没什么兴趣,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够快点扳倒大宦官,好换得自由之身。

      太皇太后见皇上康复,大喜之下,重赏了郑注,尽心侍候的我和高公公也得了不少赏赐。太皇太后也按照承诺我的,准时派人将这个月的解药给了我。
      我并未急着服解药,心里有些不放心,如果这每个月一次的解药才是能致命的毒药,那该怎么办?本想撑过毒发试试,然而当夜,我于酣睡中突然被痛醒,只觉腹中犹如万剑攒割,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起,片刻功夫冷汗即湿透了中衣。最后实在忍不过,只得将解药取出服用,疼痛才慢慢减缓。
      次日,皇上见我脸色不好,关切地问我怎么了,我只答夜里没睡好,不妨事。郑注走时,我亲送他至殿外,他见四周无人,快速伸指搭在我脉上,只一顿就放开,轻轻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两天后,他塞给我一个小包裹,回到掬霞楼一看,原来是一瓶小药丸,并详细写了服用之法,我依法用过之后,下月毒发时已不是那么痛楚难当了,又一个月后,疼痛全消。我心知毒已解除,只不动声色,把太皇太后送来的解药悄悄扔了。

      转眼炎夏过去,天气转凉。一日太子永来紫宸殿给皇上请安,皇上见他面带忧郁,沉默寡言,才十岁的孩子好似突然间长大了,一下子触动了心弦,当夜又做了噩梦,梦到了德妃凄惨的死状,心里郁郁不乐,思量再三,命人请玄都观道长进宫设坛祭醮,消灾祈福。
      唐时道风盛行,宫中时有设坛祭醮之事,此时羽士可出入宫禁。设坛第一日夜半,皇上沐浴更衣,亲自到坛殿中诵经祈福,各宫嫔妃随后伴驾,宫人内侍济济一堂。
      我瞅个机会,悄悄溜出,转到花园中透个气。远处宫中黄旗招摇,灯火通明,诵经之声远远传来,反衬得这里寂寞冷清。我看着夜空的一弯新月,不由想起商隐来,这么些日子全无消息,不知他现在可好?经过这一系列变故,我们还能不能回到当初?一辈子相守的誓言还作不作数?
      想着想着,禁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哧”,身后传来一声笑,我一惊,忙回头,待看清来人,不由瞪大眼,张大嘴,却说不出话来,道明,道明这小子穿着一身道袍,正呲牙裂嘴地对着我笑。
      见了我的反应,他嘻嘻一笑,道:“姐姐不认我不要紧,难道也不认他了么?”
      说着,将身一侧,灯火阑珊处,同样一身道袍的商隐施施然站在那里,黑暗中向我绽开灿如朝阳的笑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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