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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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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
柯明轩醒得晚了些。
醒来时房内传来袅袅琴声,旋律何其熟悉,正是韶秋在谱的那首《秋杀》。
怒意未退——昨日一番惊险,竟也只为这一首曲子?柯明轩瞧着韶秋弹筝时候动情模样,从遇见他至今,从未觉得他这漂亮的姿势有这么讨厌过。
最终,柯明轩什么都没有做,默默地离开,少见的许久都没有看韶秋一眼。
韶秋兀自弹筝弹得动情。
柯明轩怒,却又怒得无可奈何。
——莫不成在那家伙心里边,他自己的性命连同他柯明轩,都没有那首曲子重要?
不过一首曲子!
可是,想归想,柯明轩还是听着。
谁让他韶秋就是把筝看得比命还重,柯明轩他自己能做的,也就是保护他,叫他不因这个受伤害罢了。
想着想着,柯明轩有些走了神。
渐渐地,琴声没了,柯明轩朝韶秋那儿瞧过去,一台古筝空落落地放着,弹筝之人已不知所踪。
记起昨日的事儿,柯明轩一颗心猛地提起——昨日是他在身边,若这时候再有这样的事儿,韶秋这么个人……
走神前还听见有声音,想必就是走了也还不远……
柯明轩几乎是狂冲了出去。
秋季的裴山地上通常堆了厚厚的一层落叶,隐隐约约有人行走过的印记,不是朝着山上的。柯明轩心放下了一般,循着这印子一路过去。
韶秋真的没干什么,不过是靠着棵枫树,仰望着被枫叶切得细碎的一片天。
柯明轩心静了下来,刚醒时见着弹筝的韶秋时候的怒气也抛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片平静。
——还好,他还在。
韶秋是看见了他,朝他招招手,笑得一如初见之时,却也多了几份熟稔与亲切。
“战场上,流血的滋味是什么样的……”柯明轩刚过去,站定,韶秋便开口道,语气带着几分随意,却比任何一次都要认真。
柯明轩奇怪他怎么突然问这样的问题,瞧见韶秋的模样,还是细细思索了一下,道,“很难说。”
“战场是绝望的,谁的脑子都是一片空白,哪里知道是什么感觉……”说罢,一笑。柯明轩瞧着韶秋,同时也好奇他会怎么做。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也算长了,“绝望”二字的力量,就是韶秋也会心疼一下,安慰几句也说不定。
出乎柯明轩的预料,韶秋一副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连动作和眼神都没有改变。
柯明轩有些纠结——算了,韶秋这家伙就这模样,反正他们算是在一起了,也够了。
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捌】
柯明轩觉得韶秋这久有些怪。
那日之后,韶秋倒是再没往山顶上跑过,只是常常在外边不知哪里待一天不回来。偶尔见着他,他也是一副望天发呆的模样,见到他会笑笑,然后接着呆。
其实也不能说是呆,他应该是在思考着什么。究竟是什么呢?柯明轩不知道,他想,其实他能做的不多,充其量不过是陪在韶秋身边做个伴,恰当的时候保护他,以及,深爱着他。
韶秋又一次不知所踪,柯明轩只能无奈一笑。韶秋失踪的次数越来越多没错,真的没出什么事儿也是没错,可这不代表他就能放心得下。
不过,韶秋跑得再远,进了枫林中,也一定找得到他。
这次韶秋靠着枫树坐着,见柯明轩来了,照例一挥手,没有笑意地一笑。
柯明轩发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薄唇也有些失了血色,只当他是在山上呆久了寒气侵体,什么也不说,过去一同坐下,将韶秋搂住。
韶秋顺从地趴在他怀里,半句话不多说。
即便什么也不说,也还是叫柯明轩觉得一切都很美好,说不定,真的可以一直绵延下去。
想着想着就想远了,之后要让韶秋一直留在将军府,韶秋弹筝他来听,就算他对筝没有韶秋那么精通,也可以是心灵上的偎贴与知音。秋天的时候就来裴山,瞧瞧这满山的枫叶——既然韶秋喜欢,就没有不来的道理。嗯,要一直待到天气冷了,叶子没了,才会府上去。他再不济也是朝中副将,跟着威远大将军也有几份军功,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可以好好享受。
柯明轩笑得很开心,韶秋同样在笑,难得地带了些笑意,可那几分笑意却极远,极虚,稍不注意,又消失得干干净净。
全然不像是对着眼前人。
柯明轩全无所觉,只当两人都浸泡在蜂蜜当中,前景清晰且让人向往。
【玖】
韶秋说,再在裴山待一天,就走吧。
柯明轩没什么意见,韶秋想,便这样吧,于是他开始收拾行李。韶秋看了一会儿,兴许是觉得没意思,就说想出去再看看。柯明轩想,光叫他在这儿看着,也着实无趣,就要走了,韶华想瞧瞧这林子,也是人之常情,便由他去了。
柯明轩计划着,回去的路上,就把他对将来的规划告知韶秋,若韶秋不反对,那么后半辈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挺好挺不错。
天色暗了,府上家丁接到了吩咐,马车应该已经在山下。柯明轩望望天,又瞧瞧那片林子,决定还是偶尔扰一扰韶秋的雅兴,这林子在这儿又不会跑了,大不了明年再来,他们有太多的时间可以挥霍,一年两年,五年十年,二十三十四十,数十载的岁月,可以去很多地方
隐隐听见筝声。韶秋弹的曲子是他自己的化身,或者他已经是曲子的化身,炉火纯青的境界,很容易同其他人区别开来,这样的天籁是谁手笔一听便知。
旋律熟悉而陌生,像是那首《秋杀》。
显然是经过了些改编的,可改编之后,柯明轩听着总有些不舒服,好像原本明朗的色标被硬生生泼上一碗浓墨,不可避免地阴沉了。
柯明轩循着筝声去寻。
韶秋果然就在密林深处,此时节奏正在加快,他指尖如飞在弦上舞蹈,不会疲倦似的。
柯明轩不会在这个时候打搅他,静静地瞧着他,看了这么久,还是看不够。
曲子未完,却是韶秋先停了。
“曲子还好吗?”他仍旧笑。
“说不出来……这种感觉。”
“够绝望吗?”韶秋笑得眉目嫣然,“像不像……战场上流血的感觉?”
柯明轩一僵。
难怪说不出来,这样的感觉,熟悉而陌生。
无数次在战场上拼杀,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谁都不知道接下来是生,是死,像是麻木与热血并存。
而且,只有流更多的血,才能活下去,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柯明轩突然忘了说话,呆了似的望着韶秋,隐隐约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韶秋再度抬手,没有任何铺垫地,金戈铁马般的铮铮之声,有些像他最爱的长安曲子,霍地铺洒开来,像是两军对峙,压抑得足够久,爆发也足够炽热。
即便没有画面,只有筝声,也叫人仿佛瞧见了厮杀的士兵们。
秋杀秋杀,最重要的哪里是秋,是那一个“杀”字,秋天最迷人的,不也是那漫山遍野的血红么?
筝声愈发强硬,韶秋开始笑,笑容一步步扩大,变得有些癫狂,隐隐溢出眼睛的是泪,不知是怎样的泪。
柯明轩被震得口不能言,不知该怎么做才好,瞧着韶秋,只觉得这个疯狂的他格外陌生。
最后一声落下,柯明轩全身脱离地跌坐,仿佛要将眼睛都瞪裂。
韶秋恢复了往日的淡雅,带着没有笑意的笑,一步步后退,他身后蓦然成了当日的悬崖峭壁,柯明轩想要抓住他,却一丝一毫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对,那就是,绝望的感觉。
——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