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乡》师焉

3、岁酒（下）

　　（三）
　　刘病酒还记得第一次见李佑的情形。
　　黄历翻到腊月初二，照例是个不用读书的日子。几日前他就盘算好了，叫刘四偷偷弄几两肉饵，备齐钓竿、铁凿、水桶、木屐，去庄后的玉蓼河来他个凿冰求鲤。大清早整束完毕，胡乱扒了几口饭菜，就兴冲冲地往外跑，没跑几步却被一个家僮拦了下来。
　　“少庄主您去哪儿？李老爷带了个小少爷来，庄主让你陪着玩儿。”
　　“什么老爷少爷，爹的客人，干嘛要缠着我。”他嘴上蛮横，心里却忌惮。只得极不情愿地跟着家丁回去。
　　未到西厢房就嗅到暗香幽幽。入门却见满地白梅狼籍，一个六七岁的小奶娃，自顾地往花瓶里插着一束梅花。他本是惜花之人，“新仇旧恨”一同涌上心头，言辞间颇不友好：“为什么把花都糟蹋了！”
　　小娃也不怎么理人，娇横地说：“我喜欢。”
　　“你叫什么名字。”
　　“爱叫什么叫什么。”
　　“那我爱你叫阿猫阿狗。”
　　“你敢叫我阿猫阿狗！”
　　他有什么不敢，一叫就叫了十五年。
　　后来每年梅花盛开，刘病酒总要绿浮折几枝含苞的插到瓶子里用净水养着，一室暗香。
　　“他喜欢的东西总以为别人也喜欢，想方设法让别人欢喜。自小即是如此。”不过，刘病酒有时也迷糊，折花一事，他从前未必不喜欢，只是从没做过罢了。
　　那个满嘴疯话的小不点儿现已长成枝兰玉树，眼下正被别人挟持着巴巴地看着自己，刘病酒见他还有心思斗嘴，知是无恙，便稍稍放下心来。
　　“请吧。”管珠冷冷地说。
　　青莲山庄并不很大，约摸半里就到了正厅。至少跟三道穷尽气派的大门比起来略显金玉其外。
　　即便如此，酸秀才仍觉得走了很久，步履青石如临刀锋。
　　“既然你们送鄙庄一份大礼，鄙庄又岂能不承美意。”刘病酒离了松椅缓步上前，押着猫少的两个大汉警觉地往后趔了一下。
　　刘病酒冷笑着偏过头看酸秀才。酸秀才示意，他们才迟疑着松了手。
　　“今年这么迟，我还以为你真不来了。”只话寻常。
　　“刘病酒，你弄清楚，不是我自己要来的，是他们把我绑上来的，本少爷向来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说一不二。”
　　刘四听他们这样说，撇撇嘴想笑，偏又凝眉难舒。
　　“你这一路是不是吃了不少苦，待会儿我让人把他们两个的手砍了给你消消气。”刘病酒笑语殷殷像是调侃，神色却又极认真。
　　酸秀才听得倒抽一口冷气，这几天时时盘桓的话又在耳畔萦绕——“青莲山庄有件叫九眼珠东西，或许能救寨主性命，但山庄素不与外人往来，庄人也绝非善类。此行是吉是凶，你们还是自求多福吧。”
　　“一路上有人抬着舒服得很。”
　　“你去年与我斗气记到今时今日，君子雅量也不过如此嘛。”笑罢刘病酒又忽然正色对管珠说，“管姑此事交由你处置，听他们言语是要借九眼珠吧，礼尚往来，与他们便是。只是怠慢阿猫一事，绝不就此善罢甘休。有德报德，有怨报怨，以后也好两不相欠。”
　　（四）
　　李佑醒来的时候，日上三竿。
　　一睁眼，便见一团白色的毛茸茸的东西在眼前晃，顿时吓得睡意全无。定睛细看，刘病酒春风玉面便跌入眼底。
　　“醒了？”
　　原来是披了件狐裘的刘病酒。
　　他有些生气：“老狐狸，你什么时候来了，怎么不叫醒我。”
　　“不忍心。”
　　“戚”他迅速地裹着被子爬了起来：“要是不忍，就该老早把屠苏酒送到河间李府，自打我六岁起就年年岁岁的因这档子破事奔波劳苦。”
　　“若是不想，何必年年岁岁奔波劳苦，从河间赶到青阳，只为了一壶屠苏酒呢？”
　　“刘病酒，你弄清楚…”他转念一想，算了，解释了那么多年，也无济于事，他认定的东西，十头牛也拉不回来。“铜山寨的事怎样了？”
　　“你去问管姑啊。我也不知道怎样。”
　　“那你知不知道，你随便一句话，会害死多少人？”
　　“我知道啊，但他们的生死与我何干。”
　　“你！你！你脑袋是不是被凌月踢了！”说到凌月，李佑忽然想到了奔宵，昨日场面混乱，奔宵应该还留在小酒馆，不知道是不是吃住得好，有没有被卖掉，卖掉犹可找回来，要是被蒸了炖了就大大不妙。
　　“奔宵…”
　　刘病酒一把按住他：“无妨，你当莲纹只是装饰？”
　　“要是装饰也忒俗忒丑。”李佑依旧嘴上不饶人。
　　刘病酒不与他计较，颇有些得意地说：“我来的时候见外面下雪，看来你又要多留几天了。”
　　李佑轻轻哼了一声，看看窗外，飞絮差可拟。
　　“六出？年年岁岁花相似…”念了一半，忽然发觉语焉不祥，朝刘病酒谦然一笑。
　　年年踏雪，岁岁屠苏。
　　年年岁岁，不知道还有几个年年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