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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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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的事情,林晚大多已经不记得了。在她脑海里,两岁以前的一切都非常模糊,毕竟那会儿,她不过是个连记忆的海马区都没有发育完全的小鬼而已。她只有在偶尔做梦的时候,才能回想起一张好像是妈妈的,模糊的脸。
她唯一清楚记得的,是自己下葬时的场景。那是一个下着冷雨的夜,继母抱着她哭得梨花带雨,而爸爸则肝肠寸断,痛苦得甚至不敢靠近来看她。最终是继母把她放进了棺材里,她紧闭着眼睛,却依稀看到了继母眼里闪过的光,或是眼泪。下一刻,棺盖盖上,铆钉钉死,覆上泥土。所有声音都远去了,只留下她一个人。棺材缝里透进的黯淡天光消失了,空气也一点点地溜走。她觉得窒息,觉得痛苦,觉得头痛……然后陷入了沉沉的昏眠。
再醒来的时候,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也听不见自己的心跳。然而她还活着,躺在冰冷的棺材里,深埋地底。她只有两岁,学会说话和走路也不过一年。她大哭着喊爸爸妈妈,却没有任何人应答。
很久以后,林晚才明白,创造她的人抛弃了她,所以从她被活埋开始,这个被创造出的世界上便没了她的生,也没了她的死。因此她才能在棺材中不死不活地醒着,因此她不再是被漫画确定了性格、经历、脸孔和命运的人物,因此才有了后来的,属于她自己的故事。
然而,那是一个比确定了的旧故事更加悲惨的新故事。她清醒地被活埋在地底,永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第一年,她在哭叫累了以后,只能一动不动地盯着棺材里的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让她害怕和疯狂,她只有每天在眼泪里反复抚摸自己的身体。或许是为了确认自己的存在,或许只是不懂事的孩子本能的动作,她就在这样的黑暗里度过了一年。
第二年,她的眼睛在这样纯粹的黑暗里,渐渐能看清事物了。她兴奋地去看棺材板上的纹路,然而很快,她就看完了所有能看的东西。她只好再看一遍,再看一遍,再看一遍……
第三年,她闭上眼睛就能记住棺材里所有纹路的花样,她在脑子里背诵那些花纹。她依稀记得事物应该都是有一个名字的,试图给每一个花纹起一个好听的名字,然而此时的她已经不会说话,语言能力早已被埋葬在脑海深处。她极力回忆,拣出仅存的只言片语,把它们当做珍宝一般给予那些没有生命也不会回答她的呼唤的木纹。
第四年,她开始观察她自己的身体——这一次学乖了,她一点点地看,舍不得一下子就把所有紧急储备看完。人体的纹路比棺材板上的花纹更加没有规则,更加奇妙。她的思维不受语言束缚,所能感受到的东西更加广远,她时而把自己的掌纹想象成棺材外世界的千变万化,时而把指甲当做一枚枚镜子。第五年,第六年,第七年,她都靠着这个熬过来。好在,她每年都在长个,每年都有一点变化。她能够掌握自己身体每一寸的变化,并把它们当做一本书,一部漫画,细细地反复阅读。
悲剧发生在第八年,那一年,她长到了一米三。她的棺材大概是临时买来的,按两岁孩子的身材来说,是太大了。但在她十岁这年,她已经长到了棺材长度的极限。起初,她觉得头和脚顶到了棺材板,很快,她开始觉得痛,这种痛越来越剧烈,以至于她想蜷起腿来,可棺材的宽度同样不给她改变姿势的空间。痛了很久以后,有一天疼痛消失了,她从此也不再长个,不再变化。
第九年,她再也发掘不出有趣的事物。她时而哭泣,时而大吼,当然得不到任何回应。她终于无法忍受,用她从来未曾修剪的,长到卷成一个卷儿的指甲抠入自己的喉咙。然而在剧烈的疼痛之后,她仍然活着。她本来就是不用进食呼吸也还活着的怪物,她脱离了被安排好的生和死的命运,自然也就无所谓生死。
第十年,她不断伤害自己。那些疼痛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她甚至不懂活着这个词的含义,然而那让她能够思考。她已经十二岁,没有接受过任何教育,已经完完全全丧失了语言能力。不会说话的人怎样思考,没有人能知道。
第十一年,第十二年,第十三年……越到后来,她的神智已经越近模糊。她根本不记得自己怎样熬过最后那些年。
最终,在十六岁那年,她被人挖了出来。
她常年不见光,即便是夜晚的月光与星光,也刺得她双目红肿,流出眼泪;她常年无法动弹,无法站立行走,只能匍匐在地上,手足瘫软。她疯狂贪婪地抚摸、凝视着进入她视野的每一样东西。
她无法组织语言,只是本能地觉得幸福,甚至奢侈。眼前刺痛她眼睛的,冲入她耳朵的,碰触她身体的……这一切猝不及防闯入她生命里的事物,对她而言是这样巨大的信息洪流,已经足够她再埋入地底,回味几十年了。
一双鞋出现在了她面前。一个瘦削脸颊,薄唇狐狸眼的中年男人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他拿着一把铁锹,饶有兴味地打量她:“你是什么东西?”
她贪婪地听着这句话。这是她十四年来听到的第一句话,每一个字每一个音位都足够她再埋三个月。她从记忆的角落搜寻这句话的意思,却失败了——她已经听不懂人话了。
男人并没有走,他只是左右看看,找到了林晚的墓碑:“你叫林晚?你一直被埋在坟墓里?你是活人死人?”
她抬起头,大着舌头,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男人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伸手摸了摸林晚的头,然后笑着说:“我是常鹤。不管你是个什么东西,以后就跟着我了。我们一起来毁了这个世界吧,林晚。”
他的背后有无数被从坟墓里掘出来的尸体,他的笑容在刺眼的月光下显得有点冷淡敷衍。然而那是林晚十六年来见过的,最好看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