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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常鹤开始教育林晚。他一点点地教她说话,教她常识,教她所有正常人类应该懂得的事情。他是个想法极端而且病态的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对林晚的教导却相当中规中矩。

      林晚学得很快,大半年时间,她已经可以装作一个正常女孩出门买菜了。常鹤笑着说她就像是被猩猩捡走的人猿泰山。

      林晚每天都在近乎贪婪地学习、观察周遭的一切东西。在被活埋的十四年里,她心里埋藏了多少恨——那时她还不知道那叫作恨——如今就满溢了多少爱。太阳,天空,植物,动物,人……自己灰暗的心几乎要被这些丰富的颜色挤爆,而这一切的一切,最终都变成了对常鹤的感激和依赖。她每天注视着五花八门的,在她生命中缺席了十四年的各式事物,然而她注视最多的,还是常鹤。

      常鹤是个让人有点摸不透的人。他说话阴阳怪气,喜怒无常,朝令夕改。有时候早上他还是个西装领带,风度翩翩,十分有魅力的精英男士,会在去楼下的花店买一支玫瑰,用温柔的声音说一句“春天真好”,把花店的小姑娘弄得面红耳赤;下午他就迅速变身成一个精神病患者,换上一件脏兮兮沾满了红色黄色不明液体的白大褂,一边倒拿着书做出阅读的模样,一边神经质地念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常鹤喜欢把林晚带在身边,却几乎不和她说话。有时候他正忙着和实验数据战斗,会忽然抬起头,吹一声口哨示意林晚过去,然后摸摸她的脑袋,继续低头工作,好像林晚是常鹤养着的一只小狗或者小猫。

      林晚是这么专注地注视着常鹤,尽管在她面前,常鹤常常尽量维持着正常,她仍然看到了常鹤的扭曲与极端。那是个她无法理解的世界。对她而言,棺材以外的一切都具有别样的吸引力,它们的存在就是美本身。然而常鹤身上的某些东西,却好像带着要焚毁其他一切事物的烈焰。这让她本能地觉得恐惧。

      某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里,林晚忽然从梦中被惊醒。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常鹤门前,从虚掩的门缝看到常鹤把脸埋在枕头里,从胸口发出撕裂一般的痛哭声,用指甲抓烂自己的胳膊,划伤自己的脸。不知过了多久,哭声终于渐缓停歇,他睡着了。然而没过多久,他忽然又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咕噜声。

      林晚悄悄走近床边,发现常鹤没有醒来,只是在做一个难过到了极致的噩梦。她伸手轻轻抱住常鹤的头,感觉到他紊乱的气息喷在她脖子上,然后终于一点点平息下来。林晚松开他的时候,她发觉自己的胸口湿了。那是她自己的眼泪。

      那一个瞬间,林晚做了一个决定。

      她想拯救这个人。

      她不知道她为何会有这个念头,也不知道常鹤究竟哪里需要拯救——他始终那么自信,那么强大,是她的引导者和保护人。然而她确信,常鹤在发出无声的呼救。她拼命去读常鹤读的书,了解常鹤的研究,尾随他去墓园挖尸体,甚至提出把自己作为试验品。常鹤却永远只是微笑着拒绝,温柔地摸她的头。她所有能为常鹤做的,只有在夜里常鹤做噩梦的时候,偷偷去安抚他。

      某一次夜里她发觉常鹤不在家,理所当然地找去了墓园,却发现常鹤也不在那里。在那里,她遇见了安峰。盲眼的少年不知道有人在盯着自己,他正在抚摸一只猫咪。猫咪舔着他的手,这让少年露出了开心的微笑。林晚心里忽然升起了愤怒,嫉妒,以及深深的恨。为什么常鹤要被折磨着?为什么他不能露出这样的微笑?

      出于愤怒,她偷偷往安峰睡觉的地方倒了一大盆脏水,弄湿了他仅有的被褥,却好像自己被欺负一样哭着跑回了家。

      林晚始终没弄明白常鹤在做什么。常鹤用尸体做出的那些东西,跟她有相似的气息,却让她罕见地觉得厌恶与恐惧。有一个下雨的晚上,常鹤抓回来一个浑身淋透的女孩。那女孩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模样,却跟林晚完全不同,皮肤白皙,两颊泛着水蜜桃一般的红,身材纤细修长,绷着脸充满恨意地瞪着常鹤,连恨意都是充满了生命力的桃子味儿的。

      林晚看着那女孩模样,没来由地把自己藏了起来,不愿意让女孩看见。那女孩也没工夫注意她,朝常鹤嚷嚷:“你的计划早就被我们识破了,你把我抓起来也没有用,安峰会去告诉所有人的!”

      “除了你,谁会相信他呢?”常鹤笑了起来。他给自己泡了一杯浓茶,然后无视女孩的叫嚷,把她关进了储藏室:“林晚,以后你负责给她送饭。”

      送饭的时候,林晚不敢让女孩看见自己。她藏在门后,迅速把饭盒推进门上的小窗里然后关上。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很在意地想着那个女孩,想着她充满活力地朝常鹤叫嚷的样子。几天以后,她终于忍不住,从送饭的小窗确认女孩睡着了,偷偷跑进屋里观察女孩。

      睡着的女孩闭着眼睛,睫毛像小扇子一样微微颤动。她好像有点感冒,两颊带着不健康的酡红,却把白皙的皮肤点缀地更加好看了。储藏室里没有床,女孩的手脚都被麻绳捆着,麻绳一端系在墙上的铁环上。她侧卧在地上,紧身的T恤包裹出花季少女特有的青涩而优美的曲线。林晚看着,一面觉得她可真好看,一面有点心虚地用手臂环抱住自己,不想让自己难看的模样暴露出来。

      “谁?!”

      林晚仗着自己没有呼吸,凑得太近了。女孩忽然唰的一下睁开了眼。林晚吓得转头就跑,却听见女孩在身后喊:“等等!别跑!我想跟你说说话!”

      林晚已经蹿到了门边,听见这话,有点犹豫地站住了,却没有回头。

      “我是袁晓娜,你叫什么?”

      “……林晚。”林晚背着身子,用极低的声音嗫嚅道。

      “你是常鹤的……家人?”

      “远房侄女。”林晚很少跟着常鹤一起出门,偶尔有一次,常鹤就会这么介绍林晚。

      袁晓娜的声音柔软好听:“你好林晚。那你知道你叔叔在做什么吗?你知道你叔叔把我绑在这是违法的吗?”

      林晚摇摇头:“我知道你想对他不利。”

      “那是因为你叔叔想对所有人不利。”袁晓娜用温柔的语气说,她显然把只有一米三的林晚当成了小孩,“那是因为你叔叔在做错事。”

      林晚讨厌别人说常鹤坏话,然而出乎意料地,她并不太反感袁晓娜。她身上有某些让林晚想要亲近,却又害怕被它灼伤的东西。她转过身,看着袁晓娜:“你别费劲了。我不会帮你的。”

      袁晓娜似乎被林晚的外表吓了一跳,愣了一会,才静静地说:“好吧。其实我本来只是想谢谢你给我送饭。”

      林晚点点头:“不客气。”

      “那以后你来送饭,能像今天这样进来陪我聊聊天吗?”

      林晚犹豫地看着她。袁晓娜很快补充:“这个屋子没灯,又小又黑。我倒不是害怕,就是整天一个人被关着,都快被逼疯了。”

      这话却戳中了林晚。她想起自己那不愿意再回顾的十四年,很快回答:“好的。”

      袁晓娜笑了起来。那又是个从未在常鹤脸上出现过的,很好看的笑容。

      那以后,林晚每天都会来陪袁晓娜说说话。袁晓娜是个漂亮又开朗的女孩子,十分健谈,不谈和她相处时自己心里总是升起若有若无的自卑感,林晚相当喜欢跟她相处。常鹤对林晚的教育只限于他认为必要的常识,剩下的都放任林晚自己去摸索。袁晓娜却是个兴趣非常广泛的姑娘,什么都知道一点,林晚每次都只有傻愣愣地听着袁晓娜说,然后目瞪口呆的份。有时候袁晓娜会有意无意地询问林晚的事情,林晚通常沉默不语。不是她身上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只是遇见常鹤以前的日子,实在是匪夷所思,又连回忆都难以忍受的经历。

      常鹤并不反对林晚去跟袁晓娜说话。这段日子他仿佛非常忙碌,每天几乎不睡觉,形容一天天憔悴下去。半个月后的某一天黄昏,常鹤忽然带着兴奋的笑容叫林晚好好呆在家,自己要去车库过夜。车库是常鹤饲养他的实验品的地方。

      林晚送常鹤出了门,烧好饭给袁晓娜送去。然而这一天的袁晓娜却不像往日一样用笑脸迎接她。她蜷缩在墙角,脸色红得不正常。

      林晚吓了一跳,跑过去摸她额头,烫得吓人。

      “袁晓娜!袁晓娜!”她叫着。

      袁晓娜虚弱地睁开了眼睛:“是林晚啊……”

      林晚手足无措地跪在她身边:“你怎么了?”

      “之前感冒就没好……”她说了两句话,就难受得咳嗽起来,“林晚,我求你个事儿……你帮我把脚上的绳子解开好吗?它绑太紧了,我真的难受……”

      林晚犹豫了一下。

      袁晓娜又开始咳嗽,看上去都快把肺咳出来了:“我手还是绑着的……没事的,你就帮我松一下脚上的绳子就好。”

      “好,我马上。”林晚慌了,放下饭盒,转头找了把小刀,把捆着袁晓娜双脚的麻绳割开了。

      袁晓娜发出一声满足的呻吟。她踢开绳子,闭着眼睛慢慢屈伸腿脚,活动着脚腕。

      “怎么样?好点了吗?”林晚跪在她旁边问。

      “对不起……”袁晓娜睁开眼,抱歉地朝她笑笑,然后忽然翻身蹲了起来。

      林晚眼睁睁看着袁晓娜一只脚打着横朝她脑袋踢了过来。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再醒来的时候,储藏室里已经空无一人,小刀也不见了。林晚心沉到了胃里,迅速跳起来朝车库跑去。她跑到车库门口,一眼就看见了在大堆怪物包围的正中心的三个人。而那画面让她十四年没有跃动过的心脏几乎要重新蹦起来。

      常鹤掐着袁晓娜的脖子,而安峰手上拿着她替袁晓娜割开绳子的小刀,刀刃没入了常鹤的胸口。

      林晚觉得自己一动也不能动。

      常鹤扔开袁晓娜,又一把推开了安峰。然而小刀已经插在他的胸口,白色的衬衫上一片血迹。

      常鹤左摇右晃,踉跄着走到了车库一角的柜子旁,颤抖着摸出一个粗大的,装着淡黄色液体的针管。

      林晚知道那是什么。她无法移动,呆呆地站着。

      常鹤背靠着柜子,拿起那针管,仿佛心电感应般地,忽然朝车库门口看了一眼。他的视线和林晚被泪水模糊了的视线对上了。

      常鹤朝她笑了笑。

      那是林晚一直渴望在他脸上看见的笑容。

      下一刻,常鹤把针管扎入了自己的心脏,一管淡黄色的液体全部推入。他仿佛是用尽了了最后的力气,迅速倒了下去。

      安峰和袁晓娜躲过失去了常鹤控制的怪物们,跑到门边,捉着林晚胳膊要拉她走。林晚却像生了根一样站在原地,执拗地看着常鹤。

      也许过了一分钟,也许过了很久很久,常鹤从地上慢慢地重新爬了起来。他伸手,轻描淡写地拔掉了胸口插着的小刀。他的左脸上长出了一个巨大的肿瘤,把五官都挤到了一边,整个人的肤色迅速变黑变青,就好像他周围的那些僵尸一样。

      他的眼里结了一层苍蝇卵一般的白翳。他转动着已经分辨不出瞳孔的眼珠,仰天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声。

      林晚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常鹤已经不在了。

      她终于还是没能救得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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