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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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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主编的要求下,我曾苦苦思索到底怎么把《墓歌》画得更明快。我梳理了整个故事的大纲和线索,发现在去掉那些看似深沉实则无趣的哲学性思辨之后,在大篇幅地减少血腥场景之后,这个故事可以变得比较好莱坞,比较热血和青少年,但有一样东西阻挡了这个可能性:故事的女主角。
短篇《墓歌》的女主角叫做林晚。其实比起主角的戏份,林晚充其量算是个主要配角,然而由于她和主角谈起了恋爱,叫她女主角也并不过分。我的主要角色大多会有悲惨的前传,悲惨程度和我对角色的喜爱程度成正比。就比如说《墓歌》里,我所喜欢的主角是个流离失所的瞎子,我所青睐的反派是个从小遭受虐待的变态,然而我最钟爱的女主角林晚比他俩还要惨。
在设定里,林晚的父亲在她一岁的时候带着她再婚,继母非常讨厌这个拖油瓶。两岁那年,林晚生了一场重病,高热不退,濒临死亡。继母骗过所有人的眼睛,让大家都以为林晚已经死了,就这么匆匆把两岁的孩子活埋进了坟墓。作为女主角,林晚当然没有死。她被反派从墓里挖了出来,抚养长大。然而反派既是她的恩人,也是她的噩梦。被挖出来的时候,林晚已经几乎没了气,死了一半。反派在她身上试验病毒,把林晚变成了一个半活半死的人,变成了他制造的僵尸中唯一一个仍然保持人类理智的试验品。林晚长到十六岁,这十四年来每个日日夜夜都被反派在她身上试验的各种病毒折磨着,她一度以为自己的一生就要这样了,直到她终于遇到了自己生命中的亮色与救赎——主角。她在反派的养育之恩、对主角的爱与对光明的天性渴望中挣扎,最终帮助主角杀了反派,同时也为了保护主角死去了。
林晚是《墓歌》中我最喜欢的角色。我给她设计了各种各样的造型,最终让这个一脸冷淡,苍白病态,却又有种诡异美丽的可爱活死人穿着哥特式的黑色蓬蓬裙和红色牛皮的高跟马靴,面无表情地在灰暗的城市与墓园中行走奔跑,只有在主角身边,才会露出一个她所爱的人看不到的,羞涩僵硬的浅笑。我在她身上投注了许许多多的爱,也因此,她的出身和结局都变得非常悲惨。悲惨到如果我要砍掉那些过于阴暗的部分,我根本无法让她出场。
我失眠了好几天,想出一个又一个的构思又把它们废弃,最终做了这样一个艰难的决定:换掉女主角。我不是不可以改变林晚的身世境遇甚至结局,然而我执拗地认为,那样的林晚已经不是她了,那倒不如干脆换个女主角。林晚的设定被我扔进了永远不会再看的档案袋里,封存起来。这个角色,从此不复存在了。
这个决定一度让我很心痛。然而在故事连载以后,我又很为它庆幸。新的女主角善良活泼,在我的故事一不留神倒向阴暗的时候,我总是可以让她来救场。而林晚,也被我慢慢地忘记了。
但她现在却出现在了我面前,十三四岁的模样,像个发育不良的儿童一样的个子,穿着不合身的衣服,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一点也谈不上可爱美丽的姿态,拿着刀子抵着我,威胁我要割断我的喉咙,毁掉我的画稿,让我按她说的重新画。
这是正常人无论如何也不应该相信的事情。然而我却一点也没有怀疑。林晚这角色的存在,只有我和主编两个人知道。而在这该死的赶稿日里,主编绝不会来跟我开这种玩笑。而她眼里的光,她眼里的光……
我看着林晚黑得像戴了美瞳的大眼睛,颤抖着问了一句毫无关系的话:“你……今年多大?”
“十六。”她回答,“这不重要。你快画,按我说的画。”
她逼着我重新把椅子转回去。我拿起了笔:“怎么……画?”
“常鹤不能死。”她说。常鹤是反派的名字。
“为什么?”我相当惊讶。在林晚心里,她对常鹤的恨应该是大于爱的。
“不为什么。你既然给了他悲惨的身世,扭曲的性格,变态的理想,他做的事情也就是你的责任。但他最后居然要代替你去死,这不公平。”林晚说着,声音听上去没什么感情,但隐隐藏着点愤怒。
“可是我是现实中存在的人。漫画里的人死了也不是真死,再说他们也不会感觉到……”我说了一半,闭嘴了。林晚的出现已经证明了我本来要说的话都是屁话。
林晚冷笑了一声:“我们当然会感觉到。不过我不是来跟你讨论漫画角色的人权或者哲学问题的,你赶快画。常鹤不能死,你要给他一个好结局。”
“常鹤的好结局?对他来说,他的好结局不就是带着僵尸占领全世界,让全世界的人类都去死么?”我转过了椅子,直视着林晚,反问。刀子仍然抵在我脖子上,然而比起刀尖的冰凉,我心里更凉。我所爱的,我所创造的那个林晚,是个外冷内热,向往光明与善良的姑娘。她怎么能这样?
林晚沉默了。静默了约有一分钟,她才再度开口:“不是那样的。常鹤的理想当然不能被实现。但他也是个……很可怜的人。你可以让他去赎罪,可以让他去接受教育,可以让他去……这是你的事情。但是你不能让他死,更不能让他变成一个失去自己的怪物!”
“那这一话里,安峰就不能杀了常鹤。上一话末尾,安峰孤军深入,被僵尸包围。如果他不杀常鹤,他就得死。他一个人死了倒不要紧,他杀常鹤的机会,是被常鹤抓起来的袁晓娜给他制造的。他俩要是都死了,常鹤的阴谋就再没第三个人知道了。世界一定会毁灭的。”安峰是盲眼的主角,林晚喜欢的人。袁晓娜则是取代林晚女主角地位,那个善良活泼的姑娘。然而林晚在听到安峰和袁晓娜的时候,没有任何表情波动。她只是蹙着眉毛,似乎在思考这个两难的死局。
我有点疑惑,试探着问:“你不要常鹤死。那你希望安峰和袁晓娜怎么样?”
“当然也不能死。他俩是一对吧?最后能幸福快乐地在一起就好了。”林晚漫不经心地说,似乎还在思考刚才的问题。
我惊讶地说:“那你呢?你不是喜欢安峰?”
“我怎么会喜欢安峰?我都没跟他说过话。”林晚这才回过神来,有点冷漠地看了我一眼。
“可是你……应该喜欢安峰的啊!你是女主角啊!”对我来说,设定的脱轨比现实的危险更加可怕。
林晚却笑了。我从没想象过,也没画过她这样的笑容。那笑容有点悲伤,有点讥讽,更多的却是看透了什么的苍凉。这笑容跟她青涩的五官一点也不搭。
“曾经的女主角。”她说,“从刚才开始,你就想知道你把我换掉以后,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我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对吗?为什么我不想让常鹤死,为什么我不喜欢安峰,为什么我十六岁,看起来却只有十三四岁?为什么我会这么丑陋、畸形?”
我呆呆地点着头。
林晚没有看我,她看着手上的刀,说:“其实没有发生什么。其实就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你砍掉了常鹤把我从墓里挖出来的剧情,于是他就没有去挖我。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只是就那样,被埋在那个小小的坟墓里而已。”
“我只是就那样,被活埋了十四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