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三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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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仲煊和静姝开的大勤化肥厂开在华界的周家桥附近，已是极为偏僻了，但是场地却要便宜不少。厂名取自《左传》的“民生在勤，勤则不匮”，种地本就是三百六十行中最勤苦的一行，中国的农民更是备受穷苦，可若是能用上化肥，便能事半功倍，如此名为大勤。
化肥厂不大，只有不到三十个工人，主要产的是硫酸铵。工厂里设备紧张的工作，到处都弥漫着浓浓的化学品味道。许仲煊领着许伯炜和曼璐，一边指指点点，一边介绍厂子的情况。现在厂子完全是在亏本运转，化肥几乎是半卖半送的给青浦、松江的农户，一来是为了教他们知道如何使用，二来也是为了打出名气，抢占市场。中国的化工行业早年间一直被英商卜内门垄断，也是近十年来有了范旭东、侯德榜、吴蕴初等人的努力，才渐渐让中国化工企业占据一席之地。
许仲煊踌躇满志道：“可惜我本钱太小，现在只能办这么一个小厂。范先生、侯先生的永利碱厂让咱们国家有了烧碱、纯碱，我的愿望就是让大勤使中国有硝酸、硫酸。若这个愿望能够实现，到时候中国化工有了酸碱两翼，定然能振翅腾飞，再不用受列强的桎梏了。”
许仲煊一向热血，说到激动之处，双目亦是晶亮。许伯炜既吃惊于弟弟的志向远大，又对他的执行力欣慰不已，不禁拍了拍他的肩膀。“以书生意气投身商业，以志不忘。你干的不错！”
许仲煊却扶了扶眼镜，道：“大哥，要不是我视力不好，我也要投笔从戎的。”
静姝取笑道：“你啊，酸腐书呆子一个，连打架都没有赢过，还是别做梦了！”
许仲煊脸上流露出不服气的神情来，但一想到从前打架的战绩也有点心虚。
许伯炜却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些年倒是多亏你在替我尽孝。若是你也从军，只怕家中又要多个不孝子了。”
一说起这个，许仲煊也是满腹懊丧道：“大哥，别提了。我也被爸赶出家门了。”
许伯炜一怔，似是也没有想到。许总长的态度一直兄弟俩的心结。见二人俱是情绪低落，曼璐忙安慰道：“说伯炜做了飞行员，仲煊你又投身农业化工，你们兄弟二人对国家对社会，正是应了那句古话，‘仰俯无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至于许总长的想法，也不过是一片爱子之心罢了。”
静姝拍手笑道：“大嫂这话说的不错。公公婆婆听了一定觉得贴心。”
曼璐知她在打趣自己，咯吱了她的腰肢，笑骂道：“死丫头，别乱叫。”
闫静姝笑嘻嘻的挽住她的胳膊，“是了，这声大嫂叫早了。那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正式叫顾姐姐你一声大嫂呢？”
曼璐被她问的猝不及防，一双妙目不禁向许伯炜望去，便正对上他温柔含笑的目光，似是也在追问。曼璐心头一阵甜蜜一阵酸楚。甜蜜在于，这样温柔的注视是她二世为人方才得到的。酸楚又在于，自己和他之间的未来，似是有重重阻隔，看不到尽头。想到这里，曼璐忙垂下睫毛转过视线，岔开话题。
从化肥厂出来，已是到了傍晚。华界治安不及租界，许伯炜定然是要送曼璐回家的。四人临分别前，许仲煊忍不住道：“大哥，你要不要回家看看？爸在南京呢，倒是妈最近又咳嗽的厉害。静姝前几日还特意约了德国大夫去家里看病，连续三天打针吃药也没见太好。”
许伯炜紧蹙眉头，颔首答应。思及一年前离开上海时与母亲的争执，又生出几分惭愧和悔意来，他本不该用这种方式让母亲伤心。气氛一时有些低沉，静姝道：“仲煊，今天晚上咱们也回家住吧。反正爸又不在。家里人多热闹一点，妈心情也会好一点。”她知道许伯炜离家多年，跟许太太关系不似和仲煊亲近，唯恐母子之间再生了嫌隙。想来有他们夫妻二人在旁，总归可以调解。
仲煊和静姝先回许公馆，许伯炜则送曼璐回西藏中路的公寓。这样远的路，叫黄包车实在太折磨车夫了，给车行挂电话又要等许久，倒不如坐电车回去。可惜，两人都小觑了傍晚时分电车的拥挤。一趟电车叮叮当当的驶过来，人群便如潮水般把人挤上了车。两人便是想挤到头等厢去都不得，只能靠在铁栅门边。车厢里到处是人挨着人，有拿着活鸡活鸭的、有抱着小孩子的，叫声、哭声、乡民各色嘈杂不绝的口音，几乎漫过了售票员手里的铃声。这份人潮汹涌，于两人却也有意外之喜。至少曼璐这样依着许伯炜，倒也不会有人在意了。两人狼狈的挤在电车的一隅，却不禁相视一笑。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再拥挤的车厢也不会觉得有多么难熬。
许伯炜还在惦念着那封没有寄出的信，道：“你为什么不肯把信给我？你来上海几个月都没有给我写信。”
曼璐听出他语中的小小抱怨，笑道：“难不成你每天都在等我的信？”
许伯炜执住她的手，道：“是，我怕你在上海忘了我。”
曼璐心头一软，反手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怎么会呢。只是现下的邮政，你也是知道的，信总要寄很久。我倒是常常想，也许信还没有寄到我就要回南昌了。”若是她能回去，一定会坐最快的船、最快的车回去。
许伯炜庆幸的叹了口气，道：“幸好我请假来了上海，航空署现在搬到杭州笕桥，你就算再快回到南昌，我们也见不到面了。时间久了，你一定会忘了我。”
曼璐见他这副笃定自己定然会无情遗弃他的样子，不禁噗嗤笑起来。
许伯炜见她眉目嫣然，冷肃的面容也蕴着温柔的笑意看着她。这目光过于的热忱，曼璐初时还有些不好意思，但渐渐也不闪不避的迎着他的目光，嘴角绽起笑意。电车一个急刹，曼璐身子一倾便扑进了他的怀里。许伯炜也顺势搂住了她的腰，然后蜻蜓点水一般，趁着没有人注意的偷偷吻了下她的发顶。曼璐一动不动，静静的依偎着。电车到站，身边的人群纷纷而下，又纷纷涌上。便如人世间，来去匆匆，不管未来如何，总归这一刻是真切甜蜜而幸福的，于她而言便是足够了。
华界的电车就开到租界边缘。所幸下了车，便离曼璐的公寓就不太远了。傍晚时分，洋梧桐的落叶在习习如水的夜风中晃荡。曼璐和许伯炜牵着手，散步似的慢慢走着。不多时，两人已是站在了曼璐的公寓楼下，却彼此不愿意分开。这时候街边走过来一个戴着帽子的白俄老头在沿街贩卖克华水①。曼璐平日是不喜欢喝酒的，但许是为了能和许伯炜多消磨些辰光便买了两瓶，一瓶递给许伯炜，一瓶给自己。那白俄老头用生硬的中文说了一句谢谢，弓着腰慢慢离开。大概是不太会说中文的缘故，他默默沿街串巷，并不叫卖，只用口哨吹着东欧的圆舞曲，却在这寒风中显得更加茕茕凄清。
曼璐叹了口气道：“这次回来，发现上海街头多了不少流亡的白俄的贵族。他们原本都流亡在东北，听说也是被日本人赶走了，又一路南下逃到上海来。没有国家的人真是可悲……”她又把这些时日在上海找关系的事情告诉了许伯炜，担忧道：“马莱要走了，我不想把钢材卖给德国人，一时也没有办法，只能寻了杜三爷。也不知这条路能不能成？”
许伯炜也没想到曼璐会寻到青帮的门路。“租界是洋行大班们说了算，华界则是青帮三巨头的天下。这位杜三爷的名头我也听说过，他虽是走偏门混江湖的，但在大义上还是分得很清的。你若是见他便坦陈你的想法，他们江湖中人一向以义字当头，就算不肯帮忙也应不会欺负你……”这般说着大约还是有些不放心，续道：“下次还是不要你一个女人出面了。”
曼璐知他是在担心自己，忙为他宽心道：“你放心，这次和我一起来的是一个青帮出身的伙计，他父亲辈分不低，虽然已经没有什么名头了，但别人总会给几分薄面。况且我是寻了孟老板和姚太太帮忙。你可别瞧不起夫人外交，这个你们男人可做不到，但绝对管用。”
许伯炜见曼璐得意俏皮的模样别有一番活泼生趣的妩媚之致，也忍不住松了眉头。天色暗下来，连路灯都渐渐熄灭。远处海关大楼的钟声遥遥荡荡的传来，仿佛是在催促情人离别。曼璐低声道：“你快回家去吧。”
许伯炜道：“好，我先回家。明天再来找你。我请了三天假，明天陪你去找杜三爷，后天我就回杭州。”
曼璐想他留在上海的时间只有这样短，不禁充满了留恋，却还是点点头。两人牵着的手才恋恋不舍的分开。远处又隐隐传来那白俄老头吹的圆舞曲的口哨声，许伯炜情不自禁的伸臂兜住她的肩膀，低头吻住了她。这一次的吻比第一次更加热烈。彼此唇齿间有淡淡的酒精，克华水的度数并不高，却让他们都有了上头的感觉。
曼璐好不容易才推开对方，总觉得再吻下去会发生什么事。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回到公寓里。直到关上房门，还觉得好像醉了一样，手里的克华水似乎比真正的伏特加还要烈，让她一颗沉寂已久的心又重新鲜活过来了。她趴在床上，神思颠倒，竟连入睡也含着笑。
第二日初晨，阳光洒进屋窗，照在克华水的玻璃瓶上，晃得她睁开了眼睛。窗外隐隐有外面的报童在喊着号外，她也没有放在心上，径自起身洗漱后。蓦然电话铃响，却是小于的电话。“顾老板，您有没有看今天的报纸？或者现在快开广播！”
曼璐怔然，连忙拧开收音机的开关。只听广播里传来时任西北剿匪副总司令张学良的声音：“各位听众，各界同胞们：东北沦亡已经五年多了，华北也几乎名存实亡，西北的危机，也一天比一天的加深。
……12月9号，西安学生游行，完全出于自动爱国的精神，并无扰乱秩序的地方，蒋委员长竟主以武力弹压，并申斥必须以机关枪扫射，才能停止这些爱国青年。几次苦谏均被申斥、拒绝，绝无改变他的主张的希望。
学良追随蒋委员长多年，为公为私实在不忍坐视蒋委员长因这种行为，走到自误误国的路上去，不得不实行最后的诤谏，希望蒋委员长能有最大的反省。现在蒋委员长在此极为安全，诸位要知道，我决不是反对蒋委员长个人，是反对蒋委员长的主张和办法……”
曼璐听得懵懵懂懂，心里也知道要出大事了。世道恐怕一夜之间又要回到军阀混战的惨乱年代。曼璐想到了许伯炜，连忙披衣出门，才一开门恰见许伯炜一身军装手提行李箱走上楼梯。两人在房门口面对着面站着。房间里的广播还在继续播着张少帅的讲话：“……我们希望国人明了真相。我们不愿意任何人利用这个机会造内乱，给侵略我们的帝国主义造机会。我们只求有利于国家民族，至于个人的毁誉生死，早置之度外……”
广播里的声音吱吱嘎嘎，时断时续，搅得人心头一阵阵的迷茫与恐慌。此刻曼璐才听清街头巷尾报童的声音：“号外，号外《张、杨两将于西安兵谏蒋委员长》……”
许伯炜见曼璐早已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道：“现在全军待命，我必须要立刻赶回杭州去。”
曼璐知此时正是关键时刻，自己不能给他添乱，便点点头。
许伯炜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巧的女士勃朗宁手、枪交给曼璐。枪壳冰冷的触觉不觉让人心惊，许伯炜紧缩眉头，对曼璐道：“你收好，拿去防身。”顿了顿，又道：“怕不怕？”
曼璐虽惊讶，却一把握住了手\枪，果决道：“不怕。”
这回答似乎也出乎许伯炜的意料，他似是赞赏又似是怜惜的轻叹一声，大掌裹住曼璐的柔荑。“对不起，原本应该是我保护你的……”
曼璐低声道：“你不必这样。你是做大事的，现在世道不安稳，我会好好保护自己的。只是你……你要去剿灭张、杨两位司令么？”
许伯炜道：“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事情到底如何我还不清楚，只是我不希望是这样的命令。”
曼璐不懂时局，许伯炜也不能多做停留。曼璐送他走下楼，两人又站在昨夜分别的地方。昨日的分别还是怀着明朝重逢的期待，今日的离别却因为时局的动荡不安，而充满了未知的可怕。
临行前，许伯炜替她拢了拢大衣，又蹙眉道：“我母亲知道了你我的事情，不过仲煊和静姝都会帮忙处理。你只要安心的等我。”
曼璐点点头。
许伯炜登上电车，转身回望只见大街上人流不息，人人面色不安，唯有一身淡绿的曼璐静静站在车站望着他远去。
张杨二人兵谏之事爆发后，市面上的消息漫天乱飞。有人说蒋已经死了，也有人说蒋还活着。过了几日，便有各地的大学生号召对蒋进行审判，但又有文化界如胡适、闻一多、冯友兰等人呼吁全国反对张学良，甚至谴责张学良“假抗日之美名，召军阀之实祸，破坏统一，罪恶昭著”。
各色报纸上也尽数是各国政要针对西安事变的声音，除日本保持沉默外，欧美苏俄一致反对张杨。南京方面更是乱成一团糟。亲日派的何应钦等人调兵遣想要武力解决，亲英美的宋美龄则穿梭引线欲求和，其余的戴季陶、居正等人则是摔椅拍桌、大哭大叫却是毫无章法，甚至连孙中山显灵传音的闹剧都闹出来了。而那些好不容易被安抚的地方军阀也火上浇油，均通电支持张杨。
朝野震惊的同时，普通百姓也惶惶不安，谁也不愿回到军阀混战的年代。曼璐时常去找马莱打听消息，马莱自有洋人的灵通消息。据说武汉警备司令部已经下令全城戒严。七百多名南京驻军下级军官在南京集合向军政部递交了请战书。但所幸在宋美龄的坚持斡旋下，战事虽是一触即发却终究还处在枕戈待旦的阶段，大军压在渭南尚未发动。而正在欧洲养病的汪兆铭则表示即刻回国，意欲夺权的姿态遮掩不住，南京政局的内斗已是愈演愈烈。
杜三爷那边迟迟没有消息，曼璐也有些无心停留在上海，她更担心南昌那边的境况，若当真要天下大乱，还不知钢厂要如何保全。就在她叫小于订好车票准备返回南昌的时候，姚太太那边却送来了一份请柬。正是杜三爷以沪商会会长的名义筹办呼吁陕变和平解决的集会。
曼璐猜不准杜三爷是不是想要与自己洽谈钢厂的生意，终究舍不得放弃这个机会，还是先退掉了返程的车票。集会在塘沽路的钱业会馆举办，沪上并江浙一带的商界巨贾云集而来。这等集会，既是商界人士发表政治主张的机会，亦是社交应酬的场所。曼璐拿着请柬入内时，会馆内已是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曼璐意外还见到了不少南昌的商界熟人，她一边熟络的与他们招呼，一边目光四处搜寻。不知开办化肥厂的仲煊会不会在受邀之列，不过作为掌管储蓄银行的闫家想来是定然要出席，曼璐眼波流转，便见静姝在与一个贵夫人打扮的太太说话。
曼璐正要过去，静姝已是瞧见了她，匆忙的使了个眼色。可惜曼璐还不及反应，那位贵太太就已经推开静姝向她走了过来。
曼璐本是一头雾水，但看到这位太太的脸色苍白，眉眼间有些许的眼熟，思及那日伯炜说的话，便也有了几分了然。这里见到许太太，于曼璐而言确是猝不及防，但她虽是一时无措，却也很快强自镇定下来。
许太太也是第一次仔细打量曼璐，她这几日叫人好生打探了她一番，于她的出身、经历早就知道的一清二楚。在她心里一个做过舞女的女人缠上自己的儿子，必定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可当她得知曼璐现下不仅已是一名实业家，而且身资丰厚在花旗银行有一大笔的财产，她也有些疑惑。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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