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缘]我在春天等你》长安辞

20、二十章

　　曼桢的语气很平淡，并不像是一时泄愤之语。也正是因为如此，曼璐一时便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曼桢看着姐姐惊讶的面容，语气更加坚定，“大姊，我是认真的，你从家里搬出去吧。”曼璐曾经说过，她早已抱定独身之志。可曼桢一直在想，如果这样的生活再继续下去，那大姊的后半辈子是什么样？母亲和奶奶都会故去。弟弟妹妹们条件好，起码也能读到高中毕业。他们都会有自己的生活，组建自己的家庭。可是大姊呢？被家累毁掉一生，却永远孑然一人么？

　　一想到这里，曼桢就为曼璐感到难过。

　　曼桢道：“大姊，你搬出去住。家里的事情我来管。你总想撮合我和程经理，要我看，倒不如你和程经理相处相处才好……”

　　曼璐立刻哭笑不得的打断道：“别胡说，我和程经理不会有什么的。”一来她对程力夫毫无情意，二来因她做过舞女，又不能生育，对结婚之事也早就不做它想。她明白了曼桢的意思，不由叹了口气，“傻姑娘，家里的事情全让你管，难道要看着你成为下一个我么？”

　　曼桢却红了脸，“大姊，我……我毕竟还有世钧，我们之前谈过的。他答应帮我一起分担照顾家里。我结婚以后，就不是一个人了。可是大姊，你却只有一个人！”

　　听到曼桢的话，曼璐神色渐软，她甚至感到内疚。她该怎么告诉曼桢，因为自己的缘故，恐怕她与世钧的婚事会很艰难。对于家人，曼璐自己也想过很久，说是命也罢，说是与生俱来的责任也罢，血脉割不断，于情于理她不能视若无睹，但也不能再继续姑息下去。这次伟民的事情，未尝不是个解决的契机。她叹了口气，安抚曼桢道：“我确实也有单独住的打算，毕竟以后要工作，跟奶奶他们一起也不方便。至于伟民，明天咱们去巡捕房看一看再说吧。”

　　这一晚上，顾家人都是辗转反侧。早上起来的时候，顾老太太因为高血压一病不起，顾太太原本想要跟着一起去巡捕房，却被曼桢劝住了。

　　“妈，你在家里照顾奶奶吧，我和大姊一起去。”

　　顾太太这样懦弱胆怯的性子，一想到要去巡捕房心里也有些害怕。曼桢这么劝阻，她便也唯唯诺诺的答应了，只一个劲儿的催促，要曼璐一定要把伟民带回来。

　　曼璐却没有答应，只是道：“伟民闯下这样的大祸，你又不是不知道，哪有这样容易。”把伟民带回来可不是上下嘴皮子一动就能办成的事情，她从前就是太大包大揽了，才让家里人觉得她无所不能，即便自己打落了牙齿活血吞，他们也觉得理所当然。

　　曼璐和曼桢到了巡捕房，按照程序办了探监的手续，又了解了一下案情，方才大略知晓伟民到底是犯了什么罪。曼璐看了卷案便不由生气，早在那个冯老板要求他赔钱的时候，伟民就应该把事情告诉家里。没想到就因为怕丢面子，反而越陷越深，活该他现下颜面尽失，还要背一个一辈子洗不掉的犯罪案底。

　　进了捕房，就见伟民蓬头垢面的蜷缩在捕房的角落里。以他的待遇是享受不了单独的牢房的。因为探监的缘故，安南巡捕才特意把他提了出来。

　　一见到曼璐和曼桢，伟民连忙起身扑过来哭道：“大姊，二姊，快……快救我出去！我不要再呆在这里了……”

　　曼桢脸上已是露出了不忍之色，曼璐却没有说话。伟民也只顾着自己哭，恨不得把这一天一夜所受的委屈全都吐出来。

　　“呜呜呜，大姊，我好害怕，这些安南巡捕凶恶极了，我跟他们求饶，他们还瞪着眼睛骂我打我，把我关在这里，每天都吃不饱……跟我同屋的都是些恶人，强盗、小偷，还有码头的混混和赌场的打手，他们都欺负我……捕房里还有个青红帮的大烟鬼，犯了烟瘾的样子快吓死我了。大姊，你快救我出去，我一刻也不要再这里呆着了……”

　　伟民哭诉了一大通委屈，才发现两个姐姐都没有回应，不由茫然的将目光投向曼桢和曼璐两人。曼桢张了张口到底是忍住了，曼璐却只冷淡道：“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以为你犯得是小偷小摸的错么？这么大的事情，你要家里怎么救你？”

　　伟民面露急切的小声道：“大姊，我听巡捕说了……虽然这些法国佬老讲什么法律法律的，但是如果肯出钱跟苦主私了，就不会判得很重，要不了几天我就能放出来了……”

　　曼桢忍不住气道：“伟民，你知道八万块钱是多大一笔数字？你要家里怎么出得起这个钱？！”

　　伟民急的几乎要吼出来了：“我、我知道……可是大姊、二姊，你们一定要救我，我不想坐牢！我本来也不是要骗人的，我都是被逼的……你想想办法吧，大姊！”

　　伟民这个时候再也不顾什么脸面了，只求曼璐能让他摆脱这里。可曼璐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钱又不是凭空白来的，家里就是把房子卖了也还不起。六安老家的房子要是这么值钱，当初过不下去的时候也早就卖了。全家人就是把所有东西都典当了也凑不了这么多钱。你要我怎么办？！”

　　伟民也知道家里的经济状况，却仍是执拗的大哭。“不……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出去……”

　　曼璐静静看着他嚎啕大哭，满心满眼说不出的失望。她觉得他还像一个稚嫩的孩子，只会胡闹，却完全没有自己的主张，哪怕他现在只说一句以后一定省吃俭用，一定努力工作，也许她心头一软也愿意马上放了他。从前她骂他是没良心的小畜生，还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如今连这点心情也快要磨光了。

　　伟民的大哭让曼桢已经难受得不行，曼璐却不为所动，只是表面上还是叹了口气，道：“现在家里没办法，你也要有点心理准备。现下我们也帮不了你，你自己多忍耐忍耐吧。”说完便拉着曼桢出了巡捕房。

　　回家后，曼璐告诉母亲和奶奶的情况，无非是伟民在捕房里人看起来精神不大好，但身体没什么大碍。家里现在只能筹钱想办法把他赎出来。这简直把顾太太和顾老太太难坏了。

　　曼璐见差不多了，便抛出了自己的安排，道：“为了救伟民，这个房子是一定要卖了的。可是你们住到哪里？照我的意思，不如全家搬回六安乡下去，好歹那边还有老房子，一家人也有个容身之所。况且乡下生活也比上海便宜一些，还能多节省点铜钿。”

　　顾老太太第一个反对，“不行！回六安去了，伟民上学怎么办？还有杰民他们呢！”当初家里留在上海就是为了几个孩子能够读好一点的学校。眼看伟民马上就要考大学了，怎么能功亏一篑。

　　曼璐没想到顾老太太这个时候还惦记着伟民的大学，忍不住冷笑道：“奶奶，你以为伟民背上一个诈骗罪的案底还能有大学上？即便有学校肯收他，他毕了业在上海也找不到工作。”

　　顾老太太被噎的无言以对，到底是忍不住抱屈，“伟民还小，这世道怎么连个改过自新的机会都不给？”

　　曼璐冷冷道：“不论哪个世道，他闯了这样的祸，能有机会全须全尾的出来就已经很不错了。现下连那八万块钱都还没凑齐呢！”

　　顾太太心里也知道曼璐说的没错，伟民在上海的前程已经完了，回六安乡下也许还能有转机。可她还是不死心，“伟民回去也行。就是杰民，他马上就要上中学了……还有小五小六……”

　　曼璐道：“六安也有学校，学费还比上海便宜。杰民他们只要肯用功，将来也能考到上海的大学。若他们真的这么有出息，我和曼桢将来在这边也会供他们的。”

　　顾太太听出来了，惊讶道：“你和曼桢不回去么？”

　　曼璐没好气道：“妈，我们要卖房、要借钱，家里只有我和曼桢能赚钱。我们都回去，拿什么还债？！”

　　顾太太低下头，一个劲儿的叹气，也不再反驳。一旁的杰民却哭闹起来，“不！我不要回乡下！我不要回去！我又没犯错！”

　　曼璐摸了摸他的头，正色道：“你哭也没有用。你哥哥也算给你一个教训。将来好好念书，能不能回上海都靠你自己努力，知道不知道？”

　　曼璐雷厉风行的替家里做了主，让曼桢趁着寒假赶紧给其他几个弟妹办好转学的手续，自己又以找人借钱的名义，经常往面跑。她先是跟程力夫去工商局注册了公司，打算过阵子就跟程力夫一起去趟南昌实地考察一下。随后又将家里的事情跟程力夫说了，请他帮忙写个欠条，成为了顾家名义上的债主。当然，这本是虚构的债务关系。若不是之前就知道他是个极为仗义之人，曼璐也不会找他帮忙。

　　如此过了三四天，把事情办妥了，曼璐才抽了空再次去巡捕房探望伟民。再见伟民，他看起来比上次显得更加潦倒窘困。看到曼璐，眼中虽然还流露着急切，却已经不敢再大吼大叫，生怕曼璐再将他丢在这里。

　　曼璐见他显得乖觉了些，忍不住叹息道：“家里打算把上海的房子卖了，回六安乡下去。”

　　伟民知道家里再筹钱，不禁松了口气。

　　可曼璐接下来的话又无情的浇灭了他的希望。“但钱还是不够。你恐怕还要在这里呆一段时间。”

　　一听到这话，伟民就崩溃了。“大姊……我、我真的一天也呆不下去了！你不知道，昨天那个大烟鬼又犯烟瘾了，太可怕了，我真的害怕……”伟民想起昨夜的情景就浑身发颤。可曼璐倒觉得这未尝不是件好事。她如今最怕伟民学坏。现下他见识过大烟鬼的模样，将来就不会去沾染这种东西了。

　　伟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曼璐还是硬着心肠，缓缓道：“现在只能去找人借钱，可这债总不能让我和你二姐背，这是借条。你先签了，将来要把钱慢慢还给人家。”

　　伟民一愣，“大姊，我……我怎么还？”他对赚钱完全没有概念，想到自己这就背了一身的巨额负债，不禁冒出一头的冷汗来。

　　曼璐早就打算好了，“这位程经理要在南昌开一家钢铁厂，到时候你就去厂里当工人挣钱。”曼璐有自知之明，她虽然看了几本书，但对于公司管理还是个门外汉，到时候具体工厂的许多事宜还要靠程力夫，自己主要还是做一名幕后老板。既是如此，就趁这个机会让伟民去工厂里历练。即便不能让他成才，也不能任他回乡接着被奶奶和母亲过分的溺爱。

　　因着奶奶和母亲的宠爱，伟民从前一向自视甚高，觉得自己未来最不济也会跟二姊一样在写字间工作。如今却要成为一名最底层的工人，脸上不由露出了绝望来。曼璐却道：“要么吃官司，要么欠钱？你自己选吧。你若是不签字，人家不肯借钱，我也没有办法。”

　　伟民一听立刻道：“我不要坐牢，我签就是了……”他哆哆嗦嗦的把名字签好，又满含期待的看着曼璐，“大姊，那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曼璐摇了摇头，“把钱还给苦主，人家也不能轻饶你。官司还是要判，就是会判的轻一点。”

　　伟民一听这话急得跳起来，“这……这凭什么？！我也是被人骗的！为什么还要关着我！这不公平！”

　　曼璐故作诧异的看着伟民，道：“不公平？有什么不公平？你做了错事，难道不需要付出代价？你这次闯祸，难道自己就没有错？顾伟民，你以为世上人人都会对你好么？不是家人，谁会看顾你？谁会保护你？你现在还不明白，以为所有人都要绕着你转么？！”曼璐还想质问他，你现在觉得不公平，那自己当年做舞女的时候又去找谁说不公平？可有些伤害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永远不知道有多残忍。伟民从前理解不了，现在也未必能有这份同情之心。反而把锥心刺骨的回忆一遍遍说出来，最痛的是自己。

　　想到这里，她心灰意冷的起身道：“伟民，奶奶因为你已经病倒了，家里事情也多，我们不能每日都来捕房照顾你，你在这里好自为之吧。”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双更，后面还有一个小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