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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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民被抓走的这天，曼璐、曼桢和程力夫约好了一起去找花旗银行的马莱。外国人到底不时兴过春节，民间的生意大都歇业了，花旗银行的大转门却依旧转个不停。
这次再见到马莱，他的脸色就不那么好了。从纺纱厂变成了钢铁厂，说好让花旗投资的股份也没有了，这落差让他有些不满。
曼璐也知道如果不说通马莱，这笔生意不是那么好谈的。对于马莱这样利益至上的人，最好的道理还是把银钱账面一笔笔的给他摆出来。
首先，钢铁不比纺织，如今纺织厂遍地都是，就连内地也并不鲜见。尤其日资会社亦已经将新厂向内地延伸。而与之相反，国内钢铁厂却屈指可数，一方面国内受制于技术另一方面却也是投资所限，没有一定的魄力，也未必肯投资。是以，纺织业利润愈趋微薄。
二来，国内国内基础设施薄弱，自东北被占后，辽宁本溪、鞍山的钢铁厂大多已成为日占企业，如今国内主要依靠汉阳钢铁厂，此外便是各个规模较小的钢铁厂，远不能满足国内的需求。一旦钢厂投产成功，销路必然不愁。而钢铁厂的投资虽然较纺纱厂大，但单位利润却显然更丰厚。
三来，照曼璐的分析，不予花旗股份，主要也是缘于国内形势。一二八的时候，日本的战机已经轰炸过上海了，如今日本仍在叫嚣华北自治，钢厂计划建在内地，谁也说不好战争会进行到哪一步。但若战争爆发，钢厂必会成为日军轰炸或侵占的目标。花旗的股份镇得住内地的土匪和□□，却未必顶得住东洋人。到时，花旗受损必然严重。还不如，只是保持借贷关系，更为妥当。不过，出于双方合作的考虑，曼璐仍然希望花旗可以诸派一名行员作为管理层之一，她则允诺给花旗每年一笔不菲的手续费。
最后这个理由是曼璐自己提出来的。程力夫和曼桢都觉得有些牵强，因为他们还不知道，未来战争会真的波及到整个国家。可曼璐知道，但可惜她知道的也太少。她前世最后几年病病殃殃，祝鸿才将她冷落在家里毫不理睬，外面的事情她哪有心力了解。
马莱却是被最后这个理由打动的。他在美国政界有些许的关系，在上海租界与各国人员也多有来往。对于日本的动向，大家都已经有了共识。九一八东北丢得太容易，以日本人贪得无厌的作风，侵华是迟早的事，而在这些外国人的眼里，国民政府的实力与日本相差太多。到时，国土土地沦丧，一溃千里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此时投资中企，也确然要冒很大的风险。
马莱态度略微松了口，让大家都不觉轻松了一些。不过他还是谨慎的表示，因为时局不稳，花旗银行的贷款额度会有所收紧。曼璐和程力夫也并不在意，除了花旗，他们剩下的资金还可以找华行贷款，看重花旗的无非就是一个外国人的牌子。
今日谈的颇是顺利，从花旗银行出来，曼璐便与曼桢和程力夫分了手。下午，她还要去许公馆参加许仲煊和闫静姝的订婚礼。前几日她就在法国人的红酒店里订了一瓶红酒，取了酒后便往许家去。
此时虽是暮冬，外面枝叶飘零，但许公馆却是鲜花锦簇，下人将专门从广州运来的鲜花摆满了整个院子，拿着爱神之箭的丘比特的小像亦是点缀在花丛之中，煞是可喜。虽只是订婚礼，但因为结姻的两家分别是政商两界的翘楚，即便主人家刻意低调，许公馆门外仍是车流不息，迎来送往间不乏各层有头有脸的人物。曼璐在其中就只是个毫不出众的小人物了。她拿着请柬进了许公馆。先是去见了仲煊和静姝，今日这对年轻小情侣的一言一行都透着喜意和羞赧，见到曼璐自是非常开心，只是面上也有几分歉意。原本两人都想，许太太并不认得曼璐，邀请她过来也并无不妥。哪知道刚刚在道喜的客人里竟然发现了邱太太。这可是个定时炸弹。
许仲煊气得想把她赶出去，却被静姝安抚住了，但她也颇是懊恼：“明明没有给她发请柬，她怎么这么厚的脸皮！？”好端端的订婚礼，却偏偏遇上这样添堵的事情。
许仲煊无奈道：“我也不知道我妈是怎么想的。这个长舌妇自从知道我大哥回来以后，就老带着邱思敏来我家。还以为别人不知道她在打什么算盘呢！那个邱思敏整天高傲的鼻孔朝天，我哥能看上她才怪！”
曼璐这才略略知晓那日祝鸿才闹事的来龙去脉。她知道自己从前舞女的身份若是被这位邱太太指认出来，恐怕这场喜事也要被搅乱了。来参加订婚礼本就是为了给两个好友送上祝福，既然目的达到，留不留下观礼也无妨了。可仲煊和静姝都坚持让她留下来，反正来的客人这么多，只要避着那位邱太太就好了。
正好海燕剧社的其他成员也来了，众人一起围着曼璐叙述别后之情，大家都保证把曼璐藏得好好的，绝不会被那位邱太太看见。见盛情如此，曼璐便也答应留下来观礼。
这场订婚礼办得中西结合，开头是中式的双方家长互换庚帖，下聘礼、回彩礼。最后却是由一名神父的面前许下誓约：“经一度爱的过程……订立白首之盟……无论处何境遇永守斯约，决不中途反悔……”礼台上的一对璧人四目相对，俱是满含情意，任谁都能感受两人之间的浓浓爱意。当下风气开放，这般大庭广众之下倾诉情意，只给人带来爱情的幸福，现场的气氛也更加热烈。
曼璐不禁想起了当年自己和张豫瑾的婚约。那时候年纪还小，心情却也是一样的，当年订婚书上也曾有类似一段箴言，如今回忆起来却尽是惘然。
订婚仪式结束后，便是盛大的舞会。音乐一起，海燕剧社的学生们便有些耐不住性子了，曼璐不想因为自己耽误他们寻乐，便叫他们自去跳舞，她独个挑处僻静的地方呆着就好了。她着实不想回家，倒不如在这里感受一下快乐的气氛。便扶着楼梯，在二楼寻了个小阳台。这里僻静却又并不私密，呆在这里也不算失礼。她将胳膊枕在阳台边，往下面望去。舞池里热热闹闹，年轻男女也俱是舞姿翩翩。音乐声传到二楼却仿佛像是被过滤了一层，少了嘈杂多了惬意。
曼璐静静看着下面的欢愉，蓦然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一回头就正瞧见许伯炜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阳台。说来也是，她刚刚似乎都没有见到他这个做兄长的。
两人似乎都对这份偶遇有几分意外。许伯炜的脚步一顿似乎是要退出去，却忽然又迈步走了进来。他轻轻咳了咳，道：“我要躲一个人，能不能让我也在这里呆着？”
曼璐有些诧异，许公馆这么大，许伯炜就算找个隐蔽的地方，又何必要和自己挤在一处。不过自己本来也是在躲人，两人都看中了这个二楼的小阳台，可见这里是安全的了。曼璐也不好说什么，只点点头。
许伯炜见她今日穿了一身湖色的旗袍，上面绣着几朵梅花。面上的妆容因为经过精心的打扮，比那夜整个人显得娴静可人，只眉宇间仍有散不去的清愁。他在国外生活多年，如今回来发现国内亦是西式生活渐兴，年轻的小姐太太们似乎都更喜欢穿洋装，不喜欢穿旗袍。可他却更喜欢曼璐这样的打扮，仿佛犹如年少时梦中最懵懂、最向往的那种婉约清隽的如水风情。只是在曼璐身上，这温柔中还包含着犹如冬梅般的坚韧与不屈。这种精气神是他年轻时不懂，而今成熟时才会觉得格外欣赏、格外值得怜惜的动人之处。
这时候，楼下隐约传来高跟鞋踏在大理石台阶上的声音，许伯炜皱起了眉头，冲曼璐做了个“嘘”的手势，便径直躲在了落地窗帘后面。曼璐不由觉得好笑，怎么每次见他好像都是在落荒而逃。
脚步声越来越近，过会儿就见一个个子高挑、梳着卷发、穿着洋装的摩登女郎走了过来。一见那女郎的神态，曼璐不禁就想起了刚刚许仲煊说的那位“鼻孔朝天”的邱小姐。
那位女郎在走廊里来来回回，似是不着痕迹，目光却实则四处探询，只是每每扫过曼璐，却又很是不愿与她说话的样子。今日来的宾客实在不少，许仲煊和闫静姝的朋友同学又多，邱思敏也不是人人都认识，只是见曼璐年纪比自己还大，容姿又颇有风情，还当是哪位宾客的太太。她最不喜欢这种旧式的人，便也不愿理她。
倒是曼璐看得她走来走去，实在有些厌烦，便道：“这位小姐是在找什么？”
邱小姐这才施施然道：“我找……闫小姐让我帮她找一下许大少爷。”这个回答颇为矜持，只是目光又不免四处乱转。
曼璐便指了指楼下，“我刚刚瞧见许大少爷好像在钢琴边与人说话。”
邱思敏凑过去看了看，正巧钢琴边围了几个人在说话，一时也看不清楚面目。她便信以为真，一句道谢也没有，就转身下了楼。
许伯炜从窗帘后面走出来，就见曼璐正似笑非笑的望着他，一张俏脸也显得生动活泼起来。这笑容不免让人觉得可爱，可许伯炜却不喜欢她笑的缘由，微微凝眉，便转过头去看楼下的舞池。
许伯炜五官生得英挺，气质又颇是冷硬，若是双眸不含柔色，便显得有些过于严肃了。曼璐见他脸上的温和之色稍退，下巴紧绷，还以为他在为邱小姐而不快，也有些讪讪然。这时候舞池里已经响起了音乐，许伯炜却忽然叹了口气，转过头对曼璐道：“咱们俩都在这里躲着，只看别人跳舞也是无趣。倒不如在这里悄悄跳一曲？”说着向曼璐伸出了手，见她有些犹豫，又补了一句，“不会被人发现的。”
曼璐蹙眉一怔，其实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跳舞了，从前做舞女的记忆并不美好，跳舞只是应酬和工作的手段，而非心之所乐。可大约因为是整个二楼没有人，若是他们在这小阳台上偷偷跳舞，也并不会被人发现，这种不为人知的隐秘似乎让她也有些轻松起来，她发现自己竟然很想跳舞。
可她还是想要拒绝：“这支曲子我没听过，不知该怎么跳……”
许伯炜道：“只要是曲子，怎么样都能跳。”
曼璐想了想，便笑了，抬手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许伯炜握住她的手，揽住她的腰。二楼听到的音乐声更小，也更轻柔。音乐声轻轻缓缓，两人的舞步也跟着慢慢摇摆。许伯炜低声道：“这是《渔光曲》。前几日，仲煊看过之后，回来便在《新闻报》上打广告①，说这中国能拍出这样的电影几可与外国一流电影媲美，若不让更多国人知道甚是可惜。不过，他如今还是没钱，又不好去找静姝要钱，便来寻我。可惜我电影还未看过，却已经花去了八十块大洋。”
如今这首电影主题曲在大街小巷传唱，就连今天的舞会上也专门请人来唱。只是因为请了和平饭店的乐队，换了爵士乐的编曲，这首颇为情愁的歌声便因为今日的喜事多了几份悠扬的缠绵。
曼璐听许伯炜如此说，想来这还真是许仲煊做事的风格，不由也跟着笑起来。许伯炜低头看着曼璐，两人腰臂交缠，彼此却还都恪守礼仪，并不逾越半分亲密。仿佛是感觉到凝在身上的目光，曼璐不禁抬起螓首，长睫微颤，脸上微有几分不自然的羞意。许伯炜忽然想起了四个字——“怦然心动”，又不禁想起张岱的那句“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烟视媚行”。
一曲已毕，曼璐因为察觉到什么的，有些疏离的松开了手。许伯炜不愿意和曼璐这样沉默，便又开始找话题，“小时候，最喜欢过春节。因为可以拿到压岁钱。现在却再没有这个待遇了。”
曼璐见他有意识的转寰气氛，便也识趣的笑道：“我家里状况不好，只有很小的时候，过年能拿到过一块钱的压岁钱。我爸爸去世以后，就更不作期待了。”
许伯炜见曼璐脸上露出怅然之色，定定望了她一会儿。忽然转身走了出去，过了会儿便拿着一张红纸叠的方胜递给她。
曼璐接过来，不免觉得好笑：“这难道是你给我的压岁钱？”
许伯炜道：“也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不过，我希望你回去之后再打开看。”他故意说得有些轻松，望着曼璐的眼神却有些隐晦的热切。
曼璐端详着那枚方胜，折得精巧想来叠它的人大概十分熟练。也许从前没少用这个来给女生递情书。曼璐不是感觉不到许伯炜似乎对自己有几分热情。但她觉得彼此之间的差距太大了，连她自己都有些不敢确信。也许，这也只是这位大少爷的一次心血来潮罢了。不过，她还是将方胜握在了手里，道了一声谢。
走廊里的座钟当当响了几声，曼璐才惊觉时候已经不早了，便准备告辞。许伯炜想要送她，曼璐却笑道：“可千万别，若是被那位邱小姐发现就不好了。”
她语气促狭的翩然离去，仿佛并不为那位邱小姐而生恼，却让许伯炜有些生恼了。楼下歌舞翩翩，他却心烦意乱的回到了书房里，随手拿起一本书却是小仲马的《茶花女》。
曼璐走在回家的路上，顺手便将方胜塞进了大衣兜了。一回到家，却发现家里已经乱了套。顾老太太哭天抢地，顾太太暗自抹泪，杰民、小五和小六也都张皇失措。曼桢在旁边轻声劝慰母亲和奶奶，但不知说了什么，顾老太太的哭声更大了。
曼璐拧着眉头，问道：“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一见她回来，顾老太太便指着她气道：“都是你！好端端的非要让伟民出去打工挣钱！他哪里懂什么！现在好了，这孩子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被巡捕抓去了！天啊，伟民可没有遭过这种罪啊！”
曼璐面对顾老太太的指责早已经练就了铜墙铁壁，也懒得生气。只是刚刚在许公馆还是轻松惬意，一回到家里却是纷沓而来的指责，实在让她烦心。况且伟民竟然会被巡捕抓去？
她对这个弟弟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一向娇气不肯吃苦，但因为书呆子的脾性，胆子倒不是很大。她实在想不出来，他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她将目光投向曼桢，曼桢却也摇了摇头。“我到家的时候，伟民已经被抓走了。不过，程先生去帮忙打听了。刚刚奶奶血压又高了，我劝她去医院，她也不肯去，非要等伟民回来。”她手里还拿着药瓶，想来刚刚在劝顾老太太吃药。
顾太太只一个劲儿的抹泪，过了会儿才道：“曼璐，家里就你的人面广。你去帮忙打听打听，要多少钱才能把伟民赎出来。”自己的儿子，她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要救他，只盼伟民没有犯什么大错。
正说着，家里的电话响了。曼桢起身去接电话，过了会儿将电话挂了。一脸惊讶和为难的对家人道：“是程先生，他打听到伟民犯的事情了。伟民他……他竟然骗了人家八万块钱！”
顾老太太和顾太太顿时觉得天都要塌了。顾太太原本就打着花钱赎人的想法，可哪曾想竟是这样一笔巨款。而顾老太太却已是想到，家里一定出不了这笔钱的。那伟民是不是就要去坐牢了？！
家里顿时又乱成一团。曼璐看了实在心烦，又对伟民恨铁不成钢。她早就觉得那个古董店不对劲，没想到被她猜中了。只可恨伟民不仅中了人家的骗局，竟还给家里闯下这样大的祸端来。
母亲与奶奶的哭声中，曼桢冲曼璐使了个眼色，姊妹上楼进了屋里。曼桢小声道：“大姊，你是不是要花钱去赎伟民？”
曼璐呼出一口气来，愤愤然道：“还能有别的办法么？”到底是兄弟，她也实在无法冷心绝情到见死不救。八万块钱的诈骗罪，若是真吃了官司，恐怕要做十年的牢。况且，她也要为曼桢考虑，家里已经是这样了，一个做过舞女的姐姐，若是再加上一个坐牢的弟弟，曼桢的婚事只怕更要艰难。曼桢何辜，要受这样的拖累。
曼桢亦是沉默，她也知道，要救弟弟这似乎是唯一的办法。
曼璐想了想，脸上又露出几分恼意来。“不急着去赎他，先让他在巡捕房里吃几天苦头！唉……就是家里，要烦死人了。”母亲和奶奶绝对会没完没了的哭诉，要她想办法去救伟民的。也幸亏她们还不知道她如今已经颇是豪富，否则更要烦人了。
曼桢也觉得既然伟民的不会有什么危险，那便让他多受点教训也无妨。伟民对曼璐的态度让她想到了自己，伟民不会对大姊感恩，对自己也同样不会。差别无非在对曼璐的厌恶更深，对自己的辛苦更冷漠罢了。这不由让她也有几分心凉和气愤。知道大姊在烦心是什么，曼桢终是把自己想了好久的念头说了出来。“大姊，要不，你从家里搬出去吧。”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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