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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三章 等闲识得东风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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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日,灰蒙蒙的穹宇结了冰似的冷硬。成日里北风吹来,凛冽刺骨,又夹些灰尘气息。午后,筱玉裹上一件厚重夹袄,出了房门,闲步至中庭一株苍劲老松旁,伸手抚上龟裂粗糙的树皮,异样的伤感状如青烟,丝丝缭缭缠绕上来,不消片刻,便蕴满心间。
思来念去,悲来怆去,还不是为了同一件事?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亘古便未能全,就算她把前一生和这一生,或者元颐一生,又或者枫妍一生的怅惘都一力担尽了,又能改变什么?
心里明明知道,清楚明白得很,却为什么,依旧无法阻止自己的心失去活力,变得比这松树皮还要硌手苍老?明明还有欢喜的时候,还有愤怒,也还有悲伤和害怕,可为什么,一不经意,便掉入深渊一样不停地坠落、坠落……
就好比现在,冷风吹在身上,透骨的寒硬;树皮硌在掌下,钻心的凉薄,她仰望中庭上方那一片冻住的青灰,心里明明觉得痛,只要挪开手,回到温暖的房间去,便能从这平白生出的怅惘里面抽身而退,她却偏偏挪不开手也迈不动步伐……仿佛就该这样立在树下,被北风风干情绪,化在那方低压的天宇里……
如果所有的努力过后,那片辛苦建立的繁华胜景依然顷刻便可成为灰烬,那么这些努力又有什么意义呢?那些为此付出的欢笑和泪水,聚集在心中的委屈、不甘,所有的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人生真地很虚妄,初时,你手中握紧金石美玉,须臾却又风化为沙,从你指缝遗漏,怎么抓也抓不住,而后,你摊开空空的两掌,真地曾经拥有过那灿烂如星温润如水的金石美玉么?
伸开两手,能够握住的,不求永远,只求一生,又能是什么?
谁能给一个永恒?一个像地星、像月星、像日星一样的永恒?片刻的欢愉、愤怒、悲伤、怅惘,她都不要,她要一个永恒,哪怕这个永恒很短,短到只有一个轮回的时间……
这样,她便不会觉得人生是如此的了无生趣吧!
不像前世,那样的短暂,那样地陨落,好无稽,仿佛从来都未曾存在过……
几丝冰凉沾上脸畔,瞬间热化为盈盈水珠。筱玉瞪圆杏眼,蓦然从低沉的情绪中拔出身来,是雪么?
落雪了么?
她摊开两掌,稀疏的雪花纷纷扬扬落入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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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入冬就落雪,连天也巴巴儿地冻死咱!”操手游廊里,两名宫女捧着浣洗局送来的衣裳往贵妃娘娘正殿走,未曾留意到树后的筱玉格格竖起了耳朵。
“就你这蹄子身子金贵,哪天贬到浣洗局去,落雪天里水里头凉快,老天爷才算长了耳朵!”
“谁不知道浣洗局出了个卫嫔娘娘,指不定哪天还能当个一宫主位!”
“哟,姐姐你瞧着眼红?赶明儿,见了太子切莫绕道走,听说那位这些日子正往他宫里头收罗人呢!”
“啐!谁不知道太子爷难伺候……”
两人渐行渐远,后头的话在半道儿被北风一吹,模糊成一片低语。筱玉转过身来,看来,太子爷的口碑不怎么好,以后见到要绕道走……可是,这太子爷他长啥样?
“格格!”宫门外,贵妃娘娘身边的兰姑姑笑吟吟地走过来,“方才奴婢遇见十三阿哥,阿哥说在御景亭候着格格大驾!”
他有事儿么?什么事儿竟不能来她房里,要到那么冷僻地地方讲?
筱玉有一片刻的恍惚。她匆匆跑出宫门沿夹道向宫后苑跑去。跑了一半,突然顿住脚。昨儿个晚上,听佟贵妃提到胤祥的婚事,说是皇上将元颐指给了他。他……
不是不知道他对自己的心意。不过这年少轻狂的意气,譬如这初冬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虽然好看,到底不能成气候,指不定哪天,他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无稽,她又岂能太较真?
但是,此时此刻的执拗,即便是她,也会谎觉那承诺,便会是一生一世吧!
如此,她还要去么?如果真被她料中,她又该如何做答?
筱玉心中苦恼,一时拿不定主意,拧着衣角来回往复。一时想往回走,一时又觉得应该去宫后苑。
一乘暖轿经过夹道,轿帘恰巧掀开,太子只一眼便认出夹道里来回踱步的筱玉。他放下轿帘,轿子偏离原路,拐进夹道,哼哧哼哧地抬到筱玉身畔。
筱玉还没有回神那,突然就被两个小太监拿帕子堵住嘴巴嗵一声扔进轿里,落进一个温软地怀抱。
“藏得好好的,今儿个怎么舍得出来现了行踪?”双手被他反剪,筱玉在起轿的颠簸中失衡撞上他胸口,头顶传来他呼吸的热力,“孤可找了你一阵子了!”
他说孤?
他是……太子?
筱玉立刻警觉地坐起。她何时得罪他了?
她这突然一坐直可不得了,正好磕到太子爷的下颌,两人都痛得皱起眉头。
“你真以为凭你一个小小的宫女能够忤逆孤?”太子反剪她的手用力一握,筱玉闷哼一声,背后沁出冷汗,“孤怕你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死的!”
宫女?
筱玉扭头望他。浓眉凤目里,他漆黑的眸子盈满笑意,樱红的唇轻巧开合,却吐出蛇蝎一样残酷的说辞。这个人,她什么时候得罪过么?
他说宫女……她扮宫女就那么一回,没得罪什么人啊!……就不小心撞过一个人……那人……
再望,眼中几分疑惑、几分诧异。是他么?应该是他吧!除了他再也记不起第二个人了。可是,撞了太子爷是很严重的事情么?竟要搜宫拿人这么夸张?
“怎么,不认识孤了?”那凤目眯起,流露出不悦,不悦之下风起云涌,“放心,孤会让你想起来的!”
他脸上旋出肃杀之气,瞬间肆虐眼底,将眸中的笑意驱散:“你以为孤会这么轻易放过你?”
孤白白在正殿等你,从下午到傍晚,你竟将孤之言全不放在心里,当真以为你是皇阿玛的女人,孤就动你不得?宫里头如今还有如此愚笨的女人?孤踩死你就如同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胤礽心里扯起丝丝屡屡的情绪,这些日子,他到处寻她,寻找似乎成了他每一天必须完成的课业。每一天,他失望而归,都会恨恨地发誓第二天一定要找到她,将她碎尸万段,而每一天他都更加失望地回到寝宫。
仿佛一个怪圈,他在里面不断循环,加重孽情,唱着独角戏,而她,竟然消失了一般。如若不是因为他少了那块玉珏,他几乎以为那一晚宫后苑中的缱绻,只是一场春梦而已。
那样的羞辱,她也能忘记?
她怎么可以就这么忘记?
忘记得仿佛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他分明记得她交臂撞入他怀中,那惊诧的眼神和紊乱的呼吸……
他分明记得他与她一席欢爱,那温软的身躯和那摄人的娇喘……
他为她暴怒,挥鞭笞毖两名太监……
他为她搜宫,背上荒淫好色的恶名……
他垂下凤眼深深地凝视,心中一半狂风劲雨、一半空寂无物;一半在冲天的火焰上炙烤、一半在冰封的雪水里浸泡。失落化作千万只虫蚁啃噬他的灵魂,那样痛,从来没有过的痛楚。
他伸出手将她紧紧地揽在怀里,仿佛只有将她揉进身体里,才能将那些空洞填满。
筱玉正努力将所有的线索连贯,突然被他两臂缚住,搂得那样紧,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
他觉出她的颤抖,将她圈得更紧。
不怕,只要你顺孤的意,孤不会伤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