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王诺》汐来

34、第三十四章 月色如水水如天

　　十三阿哥静默立于御景亭，二个时辰过去，天色嗖地暗沉，这其间，稀疏的雪花越落越密，初冬的第一场雪在傍晚沉郁低压的天幕下竟飘出鹅毛之势。十三阿哥依然是那个姿势，动也未动，眼中薄薄的怅惘渐浓。

　　惜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雪雨霏霏。

　　冻得通红的脸谱紧紧绷着，眼睛星样闪烁，一滴晶莹的泪珠滚落，他随之勾起一抹凄笑。

　　那藏于街边参天槐树后，明眸流转转身飘袂飞奔的人不是她。

　　那轻笑偎在床头细声轻语“你好帅”的人亦不是她。

　　那低头转身，巧笑顾盼，拨琴回转的人全不是她。

　　她，只是大理寺前掩面而泣，孤绝尘间的女子；只是御景亭中执笔挥洒丹青，心无旁骛的女子。

　　从未能走进她心里，从不了解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什么时候生气，什么时候伤心，他一概不知……

　　手中握着她送的青玉笛，心里滚烫的热度随着身体的热度一齐变凉。她这一世，都要让他觉得遥不可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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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格这会子不回来，怕是不回来用晚膳了，娘娘自个儿先吃罢。”兰姑姑一面吩咐小宫女摆膳，一面笑吟吟地劝佟贵妃，“格格这会子指不定和十三阿哥在哪里疯呢！”

　　“真是女大不中留啊！”佟贵妃怔怔望一眼桌上的菜，清淡温软，全是筱玉爱吃的，“这丫头不在，怪冷清的，你把这些撤了，我一个人吃不了一桌子菜，单留个羊肉锅子下来罢。”怔一回，又吩咐：“捡几个玉儿喜欢的替她温着，在外头疯顽，哪里顾得了肚子！”

　　兰姑姑便扯开嘴角笑：“娘娘还怕咱们格格被十三阿哥委屈了？”

　　佟贵妃经她这么一点，也笑开了：“过了年玉儿也十三了，该求皇上给她指门婚事了。”

　　“娘娘这会子怎么又舍得了？”兰姑姑一面替佟贵妃布菜一面打趣她。

　　“完婚的事儿可以慢慢筹备。”佟贵妃慢条斯理地韵，“只怕苦了祥儿。”她说着噗哧一下笑开，抬眼看向兰姑姑，亦是一脸憋不住的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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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四贝勒府，戴铎冲进书房。门外刮着料峭北风，他却满头是汗，“格格出事了！”

　　四阿哥正伏案细笔书写《海岛算经注》，听了他这话，心中一凛，背后冷汗就炸了出来。还欲稳住气息接着写，手却抖个不住。

　　“格格被太子爷绑到毓庆宫去了！”戴铎一口气说完，见四阿哥蓦然煞白了脸，一笔杆杵在纸上也浑然不觉，心里不禁惴惴。但他是最知他心事的，便硬着头皮接着回，“毓庆宫的小喜子好不容易得了空才把消息传出来，这会子，已经进去两个时辰了！”

　　“……”

　　四阿哥一言不发，整个人却抖作一团。已经进去两个时辰了！他抠住桌角，抠得指节泛白。

　　“马！……备马！”瑟瑟中他豁然起身，只觉天旋地转。一双手臂扶过来，他按住案几，定了定神，旋即大力将那双手甩开，“戴铎！你没听见爷的吩咐？”

　　他丢开戴铎兀自冲出书房：“叫托和齐写个自荐来给爷，快去，拿了自荐折子来神武门找爷！”

　　“来呀！”他的声音远了，从院子外头传来，却是分外洪亮，震得人心里颤颤的，“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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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见朱漆铜钉的毓庆宫门在身后缓缓合上，筱玉在太子臂间又是一个激灵。事到如今，再挣扎也是无谓，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弄清楚事情原委再细细打算。在形势没有明朗之前，记住，多说多错！她反复叮嘱自己，慢慢沉下心来。

　　暖轿在正殿外停下，太子携了她下轿，本欲打横抱她，见她拼命挣，只得两手握了，夹在身畔，半抱半拖着进了殿。

　　刚进殿门，两名宫人飞奔过来请安。太子此刻心情大好，他和善地挥手示意她们退出殿外。筱玉见他松了钳制，立刻挣开他另一掌，小跑开去，伸手拔出嘴里的帕子。啐啐啐，谁的帕子也往姑奶奶嘴里塞！

　　太子见她这番小女儿情态，不禁扯开半边嘴角，望向她似怒非怒道：“为何不携盘龙玉珏来见孤？”

　　盘龙玉珏？筱玉立住，不露心思，不发片语。太子见她静默无语，眉头越蹙越紧，欺身几步上前。筱玉连连应步后退，始终距离他三步之遥。

　　太子眼中的浓烈渐渐结出薄冰，他眯起凤眼，良久，突然扯开一个邪魅的笑靥，亦步亦趋，将筱玉逼向墙角。筱玉一步一步退却，终于抵到冰凉的砖墙，再无可退，他却仍旧一步步逼过来，越来越近。筱玉一旋身，避开他压上来的掌，朝他身后奔，终究敌不过他身手，被他拦腰从身后拽入怀中。耳边传来他的低语：

　　“就算你躲孤一辈子，又奈何？你已是孤的人！”

　　你已是孤的人！

　　筱玉反复咀嚼这句话，一股寒意从心底溢出，从头到脚转了个遍。他认错人了！自己做了替罪羊！但是，如果今日不能悄然脱身，不论他有否认错人，这件事在众人眼中就算坐实了！

　　“奴婢无话可驳，但问爷一句，爷是从何时开始想要得到奴婢的？”

　　筱玉在他怀中安静下来，她此刻不能再闹，她要想办法不受注意地离开毓庆宫，只要离开毓庆宫，一切都好办。好在他心智已乱，竟没有注意到她身上衣着显然非宫娥例制。

　　他圈着她的手臂松了。转到她面前，凤目中晶莹澄澈，竟然闪出沉韵。想得到她么？……想，想把她牢牢攥在手里，再也不放开……想她空无一切的眼睛望着他，不再心不在焉；想她无稽愚蠢的心里放着他，不再对他视若无睹……想成为她的主宰，想占有她，征服她！

　　“何时？……谁叫你撞上孤的时候毫不相让，还交臂来推？”他笑，终于把这个小东西抓住了。

　　筱玉在他灿烂的笑容里晃了晃。他没有认错人！是她，是她撞了他！那么，他今儿个是铁了心要毁她名节了？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一定要在宫门下钥之前回到佟贵妃寝宫去！不能等到佟贵妃派人出来找她，不能让自己曾经被绑进毓庆宫这件事情让人坐实了！佟佳•筱玉，莫说她不愿嫁给太子，康熙也绝无可能让她嫁给太子，再壮其势，如若众目睽睽下被太子抹黑，恐怕百口莫辩，便只有死路一条！

　　毓庆宫正殿里，门窗紧闭，一丝寒风也无，殿内炭火烤得暖暖的，但筱玉却手脚冰凉，浑身颤抖。

　　谁来帮她，谁来救她？

　　“殿下回宫了么？”

　　“回太子妃娘娘话，太子爷已经回宫了，正在殿内呢！”

　　殿外传来清晰的对话声。那扇门就欲开启。筱玉蓦然扭头，死盯向那门。怎么办？要躲到内室去么？她瞟一眼太子，殿外脚步声更近，她终于敌不过那吱哑一声，匆匆跑向内寝：“莫要说我在里面！”

　　太子一愣，她说“我”，她命他莫要说她在里面……

　　“嫂嫂，二哥在里面么，臣弟有要事相商！”

　　门外，复又静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稳稳踏来：“二哥！”

　　这一声“二哥”如雷贯耳，激得筱玉心如鼓震，他来了，他来了！她一下泻了力气，只觉得脚下绵软，吃不住地抖。方才还镇定自若地与太子斡旋，此刻却已泪流满面。

　　拭干眼泪，瞅准时机一步一步走出内寝，望着他熟悉的背影，轻轻叫一声：

　　“禛哥哥！”

　　他停住脚步，背对着她，她看见他的手死握着拳头还不停地抖。转过身来，却是明朗如煦的笑：

　　“咦，玉儿也在啊！”

　　“玉儿来了好一会子了！”她可怜巴巴地望他。

　　“禛哥哥正要出宫去，玉儿要我顺路送送吗？”他向她伸出手，眼里一丝慌乱，一丝捉狭。
　　“恩，劳烦禛哥哥！”她浅笑着向太子福身，“玉儿谢太子哥哥款待，夜了，玉儿先行告退！”

　　“那臣弟这就送玉儿回宫去了！”

　　四阿哥也行了礼，筱玉便极力压住自己欲要飞奔的步伐走过去，拉住他的衣袖，却是紧紧地攥了一大把在手心，攥得死死地。一步一步跟住他稳稳的步伐向毓庆宫宫门走去。

　　厚重的朱漆铜钉宫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上。筱玉心里绷紧的弦终于弛缓，便扯起四阿哥的衣袖越走越快，终于一路往佟贵妃寝宫狂奔而去。四阿哥默不做声，尽随着她疾速奔走。她不停地跑，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仍旧不肯停下脚步。

　　“玉儿！”他扯过她，将她掩在怀中。这一次她没有挣扎，反而伸手紧紧地圈住他，急促的呼吸在他胸膛一起一伏。两人便在这清冷天幕下纷纷扬扬的落雪中，抖成一团。

　　“莫哭了，啊，莫哭了！”

　　四阿哥扳起她的脸，撅起的红唇颤抖着，涵满眼角滑落的泪水，一双眼睛通红，却掩在夜色中愈觉晶莹。

　　“你怎么才来啊！”

　　她哭，一边哽咽着，我以为没有人会来了，我以为没有人会来救我了！

　　“咦，玉格格不是很讨厌看到本贝勒的么？”他脸上勾起一抹灿烂的笑意，暖得连这漫天的雪花也瞬间化为三月落缨。

　　呃？

　　她立刻忘记了方才的处境和恐惧，泪水滞在眼中。为什么自己会抱着他哭？哗地收回手，狠狠地剜他一眼，她一转身大踏步向前走，将头昂得老高。

　　宫后苑里，是谁，谁吹起了玉笛，谁的笛声如此哀愁怅惘？筱玉停下脚步。回头望去，他还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地隐在宫墙的阴影里，却不知为何，筱玉觉得他在哭。

　　不可能，他怎么可能哭呢？

　　她向那身影挥挥手，转身向佟贵妃的寝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