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王诺》汐来

32、第三十二章 欲登太行雪满山

　　墨色苍穹如洗，清冷、宁静、通透，它无言地沉默，便显出沉默的冰凉。弦月高远，淡扫清辉，阵阵风过，它却纹丝不动，莫非它已经溺毖于这暗沉的夜色？枫妍摊开一直握紧的右手，硌红的掌心衬得那枚玉梨更加莹洁。

　　玛父，是你说，只要听从阿玛和额娘的安排，妍儿便能得到幸福。你说他们总不会害妍儿……
　　阿玛说，皇宫雕梁画栋，那阴槽历历，即使时时清洗，也会藏污纳垢，看着光鲜，其实脏得很。

　　额娘却说，成为后妃是身为女子最大的荣耀。

　　阿玛和额娘意见不合，日日吵得不可开交。妍儿从未见过阿玛对额娘如此大声苛责，也都没有见过额娘如此执拗。

　　额娘是在以此惩罚阿玛么？因为她觉得阿玛爱姨娘和妹妹多过爱她和妍儿？既然一个女子不能得到爱情，便只有用身体去交换富贵……

　　额娘，妍儿本打算顺了你的意，去讨好皇上。阿玛欠你的，妍儿替他还。可是，如今，妍儿再将什么去讨好皇上？……宫里，果然不是人住的地方……

　　枫妍□□地躺在泥地上，双眼空洞望向弦月。身体的热度渐渐退去，她勉力起身穿起衣衫。旗袍前襟已经被扯裂，她盯住织锦断裂的经纬，脑中又是一阵晕眩。

　　如今，她已经是太子的人了！如果她真是一名小小的宫女，太子先斩后奏或许并无大碍，但是，她是大选留宿宫中的秀女，只怕事情一旦张扬，为保太子名节，她顷刻便会死于非命……
　　死么？

　　淡淡月华映出她玄色斗篷里织锦暗辉流淌，她扬起手中洁白无暇的玉梨花，断裂的红绦子随风飘舞。惨白的脸对向那憧憧树影咧开嘴，妍丽地笑了。又一声鸦叫划过，她眼底旋出一抹厉色，呵，呵，脸上的笑容却扩大，凄魅宛如紫黑的玫瑰被暖风一熏，终于收不住花瓣，波地一声绽放。

　　死了之后？

　　额娘将如何自处？阿玛如何自处？额娘同阿玛如何相处？名节尽毁，身后必为千夫所指，她何其无辜，又何其难堪！

　　难道说她枫妍便命该如此？

　　不！即便死是她的宿命，也要体体面面地死！即便逃不出被这皇宫囫囵吃下的劫数，也定要它吐出骨骸！

　　枫妍起身整理好衣衫，拾起盘龙玉珏，将泥地上的痕迹清扫干净。之后，她搭上丝绒帽，将散乱的青丝盖住，又用斗篷紧紧裹住碎裂衣衫，一步一步兀自镇定，往储绣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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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瞒天过海并不难，只要在嬷嬷秉烛照过来的瞬间背过身去，说在暗处待久了，乍一见光，觉得好生刺眼便可。难的是，回到一个人的房中，烛火下，残袍上触目惊心的落红无法消失，裂帛难合。一切终究不能逆转，命运之轮霍霍压来，迫她匍匐。

　　枫妍疲惫地就着铜盆将那衣衫披风一齐用火化了，又烧了一些临帖纸张作掩。待盆中火苗减弱，变作星星，她取过一碗清水将其浇灭，只听嗤地一声，盆中升起一缕青烟，摇曳而上，四散消逝。枫妍怔怔地盯住熄灭的灰烬，她极累，一阖眼就可以昏昏入睡，但是，她还没有想清楚以后该当如何，她不能睡！

　　夜色在她枯坐的身影周围退去，窗纸上映出白光。焦虑慢慢填满她的心。

　　莫非，老天爷真不肯给她一条出路？

　　“小主！”门吱哑一声开启，嬷嬷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小主，奴婢听说小主已经被皇上撂了牌子，今儿个午后就须出宫……看来，佟贵妃娘娘还是记恨了，可惜了小主的品貌！”

　　呃？

　　枫妍惊讶地望向嬷嬷，双手握住衣摆微微颤抖。她抽出断裂的红丝绦子，将玉梨花塞入嬷嬷手中：

　　“枫妍没有福份，辜负了嬷嬷这些日子的照拂！”手指离开那朵温润，枫妍心中有什么东西被狠狠剜去，空了，空得只剩下怆然，“嬷嬷莫要忘了枫妍！”

　　嬷嬷握住那梨花，眼底突然泛起泪光。她涩涩地笑，转身出门，到底还是忍不住抬袖拭了一把老泪。

　　房门在嬷嬷身后关闭，枫妍豁然起身。快收拾！快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快收拾，连一根头发也不要拉下！她手忙脚乱地从四处将自己的东西归拢，激动得浑身颤抖，却突然顿住，扑通一声跪下。

　　天啊，你还没有遗弃枫妍！泪水畅快地流下脸庞，枫妍郑重地合掌而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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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巳时三刻，圣旨下，着马佳•枫妍，瓜尔佳氏•元颐，还有另外一位落选小主，即日未时出宫。
　　未时，三乘小轿由神武门偏门出宫。

　　枫妍掀起轿帘，欲乘人不备，将盘龙玉珏抛向墙根，终在发力一瞬间收回手。此珏不论掉在何地，被何人拾到，都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算了，收着它，虽然难堪屈辱，但是，究竟不会连累他人！

　　她抬目，宫墙慢慢后移，穿出偏门，她就跳出了这个火坑！随着偏门渐近，她心里生出一丝欢喜。阿玛，额娘，枫妍活着回来了！

　　另一乘轿中，坐着沉郁的元颐。落选，是她心内所望，但是，落选以后呢，等待她的会是何种命运？他真地会毁她于青楼么？她不信!她不信他送给她艳底浮纹的衣裳、古董首饰，比她还要懂得欣赏她的美丽，这样的一个男人，会这么绝情！

　　如果呢？如果他真地这么绝情？

　　没有如果，没有如果！

　　元颐握紧拳头。惴惴不安地掀开轿帘。慢些走吧，慢些走吧，为何不把这一世的光阴都撒在这路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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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朕只说撂了元颐的牌子，爱妃却遣了三个秀女出宫，”佟贵妃寝宫，康熙赞许地对佟贵妃笑道，“不愧跟了我这么多年。”

　　“替皇上分忧是臣妾的本分。”佟贵妃垂下头恭顺地说。单遣元颐小主出宫，然后再赐给祥儿，这样行事，目的太过明显。她在宫里待得太久，知道凡事都不能坐下口实。

　　“朕今儿个翻爱妃的牌子当作奖赏，爱妃意下如何？”

　　“臣妾谢万岁爷，不过，臣妾今儿个身子有些不适，怕服侍不好万岁爷，惹您生气。”佟贵妃淡淡地推辞。如此天恩，对她这样年老色衰的宫人来说，是莫大的荣幸。放在以往，她一定感激涕零，以为他心里对她还有宠爱。但是如今，她只觉得累。对着他，一丝一毫的懈怠都不可有，战战兢兢地侍奉，费尽心思地讨好。既然，青春韶华的貌美都留不住他的心，又凭什么在鬓生华发的如今，得到圣眷？这只不过是他驾驭后宫的一种手段罢了！

　　思绪飞旋，她突然记起筱玉前一晚散发弹唱的那首歌。她说：“你和她就合该一起泛舟河塘，酒菜微醺，不拘一格，然后，散发弃桨，随波逐流！”她说：“她就应该穿那艳底浮纹的衣裳，古董佩环叮当作响；你就应该一袭白衫，青衣闲披……”她说：“不要告诉我你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不，不，她没有嫉妒，她不是在怨恨自己的丈夫无情，她只是突然悲怜自己，她只是也想要有一个最爱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