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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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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年中秋,帝携太子巡视塞外未归,至索岳尔济山。口谕诸先行回京之皇子,务必尽心尽孝,代帝与太后及各宫后主一尽团圆之欢。
之前随行驾前的八位皇子已于七月中旬抵达京师,筹备中秋一月有余。
今夜月圆,普天同庆。日前陆续布置的街市,今朝已然披红挂绿,彩灯高悬。万事具备,只待日落。城郊各处望月亭台、拜月楼阁,也被各流各派文人骚客争相抢占,以搏风雅。
四贝勒府,福晋格桠命人扎了好些个灯笼,连同之前宫里头赏下来的和兄弟姊妹妯娌相赠的,一并挂起,以彩带相结,写出灯谜悬于其下,俨然一场私家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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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中秋夜,人月两团圆。四阿哥将笔掷下,长叹一声,迷步踱至窗前。身后案几上,一滴墨汁在大片雪白宣纸上沁开,醒目孤独。宣纸边,一支羊脂白玉东珠钗压住一幅月夜亭台湖景图,流光溢彩泻出纸缘,美不胜收。唯画中人物脸谱留白,缠绵犹疑遗憾惋惜触目而生。四阿哥本欲另作一幅,填此空白,不料那情那景历历在目,却竟然提笔无措。阖目反思良久,终于不能落笔,心中于是郁结更甚,无以宣泄,手一抖,一大滴墨汁滑落笔尖,宛如清泪,宛如心血。
你在哪里?三日两夜遍寻不见,你究竟去了何地儿?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难道,此生真不愿相对?真觉相见不如不见?如此,我一腔热忱,情何以堪?
“爷,该进宫了,福晋在花厅候爷!”戴铎进门禀报,见他负手窗前,悲思甚重,忙低头垂手,自责道,“爷!”
“还没消息?”他问,豁然转身,似欲冲上前扶住戴铎肩膀,却在转过身来的一霎那,凄然笑了,“她冰雪聪明,起心躲我,又岂能轻易寻获?……须得平安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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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晋!”紫拂立于格桠身侧,乘着周围没人,小声附在格桠耳边说:“不觉得奇怪么?捧在手心里的大活人丢了,也没见爷那边有什么动静!”
格桠盛装而坐,明艳旗袍裙褂将她平澹气质逼退,流淌出华贵骄横。她弧起嘴唇,明眸一转,闪过嘲讽:“没承过爷宠幸,怎能念得跟菩萨似的?都怨你这蹄子来我面前搬弄是非,累我平白在额娘宫里丢了一回丑!”
话音刚落,侧廊里传来熟悉脚步,两人忙噤声。那脚步渐进,绕过东窗,跨进花厅。
他!
三日未见,只当他忙于朝务,未作多想,却原来……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脸谱上,轮廓更深,眼眸疲惫失去鲜活,干涸张望,只在失神一瞬流转出凄苦不安。衣衫里,冰肌消融,短短三日,瘦了整整一圈!
她难以置信,片刻恍惚,竟忘了起身向他道安。红妍装扮遮不住惨白颜色,华贵骄横逼退,她狼狈,尤胜弃妇!
他怎可?他怎可!
她宁愿他暴怒,他宣泄,他狠狠地责罚众人!那样她可以理直气壮地驳斥他!
她宁愿他怨恨,他鞭笞,他亲手了结她一生!那样她便可以从他的对待中觉出狂热!
他不知道么?是她,他的嫡福晋,将他心头那块宝贝肉剜去。她的嘴角抽搐一下。他如此对待,要她如何自处?
格桠哆嗦着起身,强忍眼中旋转的泪光,佯作欢喜,关切询问:
“爷怎么清减成这样!”她一面吩咐紫拂教厨房备些进补药膳,一面上前轻蹲福下,“爷吉祥!”
四阿哥点点头,虚扶她起身,尽完礼数,便再不多看她一眼,转身出得花厅,向府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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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妃寝宫偏殿耳房,筱玉在罗帷中清醒过来,身上依然穿着进宫时所穿那套浅粉旗袍。回想当日手捧礼盒徜徉宫廊,恍然一梦。再细想其他事,皆无印象。勉力起身环顾房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柜、一妆台、一圆桌,皆去雕饰,只作牙条。
下床虚踏脚步,蹒跚行至妆台坐下,铜镜相对,清瘦脸上双目濯然。虽然清减不少,但不是筱玉却是谁!
那么,为什么会在马车上?又为什么会进宫来?
“姐姐醒了?”门吱哑一声开启,一绿衣女子提着食盒含笑入内,“姐姐现在可有胃口?”她一面说,一面将饭菜摆上桌面。
她分明比她年长,却一口一个姐姐!筱玉哑然,正要驳回她的称呼,突然记起昏迷中似有人喂食药石粥水,于是扯起一个笑容答道:
“姐姐如何称呼?”
“秋池不敢!”那女子慌忙走近,“姐姐是娘娘殿内随侍,是娘娘身边的人,秋池只是一个负责杂役的奴婢……”
哪个娘娘?为什么我会是她的殿内随侍?筱玉张口欲问,却觉唐突。她怎么再次迷失在这迷雾重重的清代了?
“叫我筱玉罢!”她淡笑,心里没来由地疲惫,默不做声吃起饭来。
“姐姐身体似乎已无大碍,但还需要多休息。娘娘吩咐姐姐好生将养,当值之事,等姐姐大好了再议。”秋池微笑说完,告辞出门,说明儿一早再过来服侍。
胡乱吃罢,夜色已浓。万里碧空如洗,一轮圆月当空而悬。筱玉跨出房门,望向明月,呆住。不知不觉,已经中秋了么?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三百多年以后,中秋节的传统遗失于繁华纷忙的都市。她从来都没有认真看过血色夜空中的惨淡月光。明月千里寄相思,可惜,三百年以前的月光如何得知三百年以后的人世种种?
长叹一口气,筱玉踩着宫墙投下的阴影,虚步走向琼苑东门。御花园,雍正王朝之前称为宫后苑,那里有宫中最高的堆秀山,山巅有可眺四方的御景亭。她曾在二十一世纪的中秋节下午,闲坐此亭,观景写生。如果,明月不能穿越千年,但记忆总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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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内今夜花灯如昼。东面儿亭阁里,太后由各宫嫔妃簇拥着,坐在首位,笑着接受众人祝贺。几循酒后,主位们皆有些微醉。筵席也撤了规矩,气氛融融。皇子福晋们三五成群聊天行起酒令。四阿哥喝了几杯,消瘦脸上飞起红晕,忧思更加挥撒不去,强笑应酬中,周围明丽灯火分外刺眼,他起身谎称出恭,离开众人,向树丛阴影走去。
穿过灯火通明的绛雪轩、万春亭、浮碧亭、璃藻堂,走向后苑尽头的堆秀山。一路上,不时惊扰到三五成群猜灯谜争赏的太监宫女,问安声不绝于耳。终于远去那片妍丽喧哗,隐入堆秀山的阴影,天空于是更加深远,而月光也更皎洁。
沿着盘曲山路历数叠石,将至山顶,一个身影突然从高处石壁边坠下来。四阿哥心中一惊,酒醒了大半,飞身跃起接住。落地时,踏到碎石,脚一滑,重重摔在石道上,钻心的疼痛从后背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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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知道身子还这么虚,打死我也不来爬这劳什子假山!筱玉虚步踏空,失衡坠下,强忍住尖叫的冲动。完了,出门前都没有问清楚自己伺候的是哪位娘娘,也没有梳好头发,等下惨状被人发现可怎么办啊!
悲戚之间,落入一双手臂。正暗自庆幸,那人突然失衡后仰,于是,很不幸地,她也跟着那人的怀抱一起痛摔地面。
这情景,竟如此熟悉。
她想起来了,她曾经在他的书房里被他接住,也是这般倒地痛摔。她曾经认为他是个没有用的男人,身上一点肥肉都没有,硌死人。但是,今晚,这个人比他更没有用,她现在痛得简直没法挪动!
“你受了何委屈要寻短见?说出来,爷替你做主!”许是受了月色的蛊惑,他一时心里竟分外柔软。
这声音却刺激得筱玉咬牙迅速爬起。幸好今晚没有梳头发,现在长发批面,他没有认出来。
但是,才几天不见,他怎么瘦了这么多?
思
虑之间,他已起身:“怎么,不信爷说的话?”
筱玉这才惊觉失去最好脱身的机会,连忙低下头。怎么办?有没有不用说话的告退方式?
“你这丫头!”他叹一声,“性子怎么这么烈?”说着,伸手来扳她下颚。
“贝勒爷误会了,我失足而已,并未寻短见!” 怕他觑见容颜,筱玉躲开他手指,不经意间已然发声分辩。他的手应声顿在空中。
糟!她双手捂住嘴往后退,他的脚步更快,天旋地转之间,她已经被他攥住手腕拉向怀中。
“痛!”她低声叫。这是她第一次被他攥住手腕而喊痛,虽然这一次其实一点儿也不痛。
他果然松开手。于是,她双手重重推向他。而后,在他后退的趔趄中,迅速跑下盘曲山路,跑向宫墙的阴影,跑出他的视野。
============来来,看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