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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第一百零六章 心有所扰求无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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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五年仲春,元颐再度身怀六甲。三个月以后,十三福晋入主十三阿哥府。
彼时筱玉将满二九年华,已修习内功心法、易容三载有余,纵云之术小有所成,举手投足之间的绰约风度更甚从前。人果然需要有些本事儿傍身才能拥有气定情闲的自信。
十三阿哥迎娶嫡福晋兆佳•玧昕,酒宴摆在十三阿哥府北院儿。五月重阳,正是繁盛仲夏。热烈的天气将艳红的喜色烘得分外炽灼,目之所及犹入火海。四阿哥一行姗姗来迟,时筱玉已经陪在元颐身畔落座许久。众人抬眼相望,格桠与敏尧一前一后跟在四阿哥身后踱进院门,向十三阿哥贺喜。传言年氏敏尧宠冠四贝勒府,此言果然不虚。
筱玉的眸微微扫过五颜六色的衣裾,喧哗轻谈低笑之声不绝于耳。四阿哥亲厚地与十三阿哥并肩而行,欣然落座。甚么时候,胤祥已经与他的四哥一般高了?
垂下脸,筱玉脸上勾起一丝清冷。五年了,对于此间人事种种已然熟悉,不能说没有感情,可是,为甚么午夜梦回所见到的,仍是二十一世纪的街景?侧过脸,探究地审视元颐微微含笑的眸子,清水样澄澈。她,幸福么?
古时,婚姻之义,在于修异姓之好,上事宗庙,下延血胤,男儿皆以不为私情左右为善。所以有帝王雨露均沾之劝,有女子七出之戒。甚至平民百姓,门当户对,举案齐眉,无不以相敬如宾为典范。
女子全然附属于男子的年代,爱情,是甚么?
“元姐姐,你如今不能饮酒,就以茶代酒罢,玉儿敬你一杯,祝你,祝你……”筱玉的栗瞳深敛着旁观于历史的凝重,她想祝元颐幸福,但是,“幸福”二字,此时何其伤人,思量良久,直到元颐的微笑漾进眸中,燃出一簇深意,她才勉强圆道,“预祝你岁末喜得贵子!”
“承玉儿吉言!”
元颐端起茶盏小嘬一口,垂下眼帘盖住笑意。她并无过多奢望,有了弥儿,人生已经完整,好好将她抚养长大,疼她,爱她,成全了她的童稚之年也便成全了自个儿的一生,再无遗憾。
元颐的脸,莹清如月,淌着娴澹光彩,映在身后大红灯笼里格外柔顺。筱玉藏于桌下的左手紧握成拳,指甲掐进掌心,持觞的右手才勉强自若,然含笑仰首将酒灌下,扭转头,仍旧忍不住,湿了眼眶。抬眼望天,她勉力将眸中湿气一丝一丝压下,顾盼之间正对上不远处四阿哥深沉的凝望。
隔着一桌子人,他的眸光在他们觥筹交错中乍泄而来,展眼功夫又被鲜衣华服遮住。筱玉的心猛然一跳。目光定在那个方向怔住。片刻,人影复又错开,四目重对,他的瞳映着通红的灯烛晶亮地熠于温婉却透着浑厚气息的脸庞,霎那将她的呼吸掘掠。
纤柔的手掌不知觉间便抚至胸前,仿佛只有抠住胸口才能勉强喘息,筱玉来不及细思,下一瞬,人影再次叠于他们之间,她迅速找藉口离席,顺着墙根夺出院门。
他们有多久没有相见?想想真觉得不可思议。然而,如此长久地避而不见,再次相见的震撼,远远出乎她所预料。
沿廊转至西苑,进了园门,她疾步行至荷塘水榭边隐进假山阴影,对向满塘荷香长长吁出一口气,或者,她应该先回贝勒府去?
席间,一直默默注视着筱玉一举一动的,还有一人,便是太子爷。此刻,他早已随她离席,朝水榭边来。身后,喧嚣渐渐隐去,西苑中只燃着两三盏宫灯,静谧凉爽。
“年氏敏尧宠冠四贝勒府,格格似乎并不伤感。”在她身后静立良久,待她终于平复,转出阴影后,他勾起嘴角淡淡地说,“此生未了,心却已无所扰,只想换得半世逍遥。孤一直想问,格格心里真已无所扰么?”
听他嘴里念出《笑红尘》之唱词,筱玉陡然间明白过来,当初此曲来历被人隐去真实出处,却是太子爷暗中襄助的结果。
“事隔两年,太子爷今儿个才问,实在叫人费解。”筱玉缓缓勾起笑意,“太子爷是在怀疑本格格,又或者是在钦佩本格格?”
“……”
这应该是筱玉头一回如此俏皮地与胤礽谈话,眸光中的捉狭似乎早已将他默默关注却苦于相问无由的情绪点破:
“太子爷想问筱玉为何不会为情所困,原因很简单。筱玉一向以为人生是一卷丰满深远的画卷,不论色调如何,格调如何,题旨如何,只需用心,皆可成其独一无二。情爱于人生,不过点缀,有则锦上添花,无也无不可。”
融融的烛光映在筱玉脸上,点亮她眸中苦楚。她的腔调倔强而骄傲,眼中洇出泪来。望着额头轻敛转身欲逃的倩影,胤礽略有所悟地眯起凤眸。与其说她心无所扰,不如说她欲心无所扰。而她,挣扎得如此清醒,何其可怜。
“格格却并不幸。”
她转身背对向他垂下头:
“并非人人皆幸,这便是人生。”
园门畔,四阿哥静静立于槭树下,将他俩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进心去。忽尔,筱玉转身向园门行来。闪向树后,四阿哥静静看她吹灭游廊边灯亭里的蜡烛,将其拔出收起,迈出园去。片刻,太子爷也缓缓踱出园门。
她取了一支可长燃的灯烛,今夜定又是辗转难眠罢。
真没有想到,那首唱遍坊间,他于九阿哥生辰在其府邸初闻的《笑红尘》竟然出自玉儿!
“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目空一切也好。此生未了,心却已无所扰,只想换得半世逍遥。醒时对人笑,梦中全忘掉,叹天黑得太早。来生难料,爱恨一笔勾销,对酒当歌我只愿开心到老。风再冷不想逃,花再美也不想要,任我飘摇。天越高心越小,不问因果有多少,独自醉倒。今天哭明天笑,不求有人能明了,一身骄傲。歌在唱舞在跳,长夜漫漫不觉晓,将快乐寻找……”
原来她一直存着这样的心思从未更改!
如此,即便他等她一辈子又如何?
一丝寂寥的笑意散在他漆黑的眼瞳里。走出园门重回筵席,顺廊而转,他暗暗拿定了主意。
席间,早已没了她的身影,想是已经回府,四阿哥对向元颐身畔那个空空的位子发了一回怔。他竟然纵容她至此,为了她一句托辞竟真与她三年不见!
勾起嘴角,他回到席座,之后觥筹交错间,再不推诿,一盏一盏清酒,决然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