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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第一百零二章 往者已矣来者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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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晖是四阿哥的长子,也是他唯一一个亲阿玛更甚额娘的孩子。四阿哥对他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也因此对格桠一直格外厚待,从不苛责。
此刻,立于弘晖榻畔,四阿哥凝向床头那张恬澹如莲的小脸和伏于锦衾失声痛哭的结发,敛起额头。他身后,一屋子挤满了人,饮泣声不绝于耳,但那些悲哀却略过晚间清风,难入他心。甚至,满屋哀丧皆如幻象,游离之孑然,将他钝痛的心狠狠撕裂,隐恸难挨。
“爷,请爷亲授大阿哥书法及棋艺。”
凝望中,筱玉闲雅却肃穆的嗓音突然回响于四阿哥耳畔。
那日黄昏,筱玉静立于园门畔的榆树下,余辉彩绚中待他轻步经过,背对向她后,方婉语恳求:
“爷莫要转身!”
她的腔调清伶飘绕在傍晚风里,带着一丝儿颤抖,片刻将他的心灼烫,却迫他依言紧守他们之间的默契,背对向她,柔笑答言:
“爷请了学士传授他课业。”
“不若爷亲授!大阿哥愿得其阿玛亲授书法、棋艺!”
“……”她的坚持将一丝儿诧异燃进四阿哥瞳中。慰喜之笑爬上他唇畔。这是她头一回主动涉及他的事儿。
“爷,倘若爷明儿个便须赴死,与大阿哥永世相诀,不会因有所不为而遗憾么?”
……
如此大不敬之言,也只有她敢在他面前直言不讳!但她终究成全了弘晖也成全了他。四阿哥眯紧双眸,黛瞳更加深邃漆黑,雾样的迷蒙在他眼底蒸腾片刻,须臾散尽。良久,一屋子难辨真伪的痛哭中,他突然勾起一丝无奈,混同乍然浮起的冷漠,一齐漾入瞳中,扫向恸绝的格桠。
恸,有几分为了往者,又有几分为了来者?
这么些年以来,从来没有人能教他如此刻这般绝望至麻木!
他自小离却亲生额娘孤苦长于她人身畔,自小亲皇阿玛更甚于额娘却被其之苛厉决然磨平棱角。他尽所能示好身畔长辈却始终得不到纯爱,一番番蒙蔽于众人虚情而喜,一回回惊异于残酷现实而怒。喜怒无常,富贵权谋漫天而来将他淹没,却从没有此刻令他窒息。
转回身,他将视线缓缓投向众人,刺目的香衣鬓影更竞婀娜,哭泣之声争媚斗婉。窒闷于是更加紧致地扼上他咽喉。
突然,人群后探出一抹青影晃入他瞳中,踮足对向这边望了望,犹疑片刻,终是顿足转身疾去。是兰翠!四阿哥敛紧的额头顿然一松,眸光倾时凝向她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悟地缓了缓面色。
挥手示意众人散去,他终于能将心情压平,对向格桠迟重承诺:
“福晋节哀。身为主母,所有阿哥格格皆唤你额娘,俱是你子女。你放心,只需仔细打理府中事务,全心辅佐于爷,莫有能撼动你地位者。”
格桠伏于榻上的悲泣果然应声转平。除却来者之恸,纯粹付与往者的,不过尔尔。
缓缓直起身来,格桠哽咽着谢恩,心中虽伤然若失,却晓得他定不可能拥她同泣。然终有所期待。抬起眉,她望向他的眸,想看他究竟有否半点丧子之恸。他的眸却漆黑一点深不见底,浮着一丝儿怜悯,一丝儿嘲弄。格桠的悲戚便渐渐转为恼怒,不甘地责难:
“爷竟无半分伤痛?!”
“看在福晋悲哀情状,爷不计较你此番失言,下不为例!”
四阿哥最后深凝一眼榻上爱子,深吁转身,拂袖而去。六月夏夜,和风徐徐。格桠怔怔地望向月洞门畔拢起的纱帐随他去处轻摆,默默忍下心头串起的悲愤与惊怒。然而,不管今后如何忧喜,她心中的那扇门,却再也不会为他开启了。
弘晖的逝去并未给太多人带来困扰。翌日,康熙四十三年六月初七日,其亲玛父康熙帝带着一干人众北上避暑,并随即以四阿哥子嗣单薄为名赐四品典仪官凌柱女钮钴禄氏入四贝勒府,份格格。
四阿哥遵旨谢恩。
从此,格桠嫡福晋的架子端得更加凛然庄重,对向四阿哥时虽恭谦有礼却不再有一丝温情。四阿哥洞若观火,却待她一如从前。府中下人见四阿哥依旧如此重视格桠,皆不敢因此变故而怠慢于她。而一群姬妾冷眼旁眈,不甘之余也只好放弃偷觑主母权位之念。
经此一事,四阿哥的性子在众人眼中更冷了,他不再去任何姬妾房中,清心寡欲地正式搬进了平湖书苑书房。
“格格!格格!”中秋前夜,兰翠欢快地跑进筱玉房中,满脸带笑,“爷命人送了矛山螃蟹过来,明儿个可以喝桂花酒了!”
“瞧你乐的,这几年甚么好吃的没吃过,螃蟹吃多了也不怕起疹子?!”
筱玉闲靠在榻上对烛看书,目光片刻也舍不得挪开。
“这螃蟹今儿个才从宫里头赏下来,爷亲拣最肥的给了格格,可见爷心里还是记挂着格格的!”兰翠兴高采烈地凑到筱玉面前,“格格不如借明儿个中秋请爷过来!”
“你呀!”筱玉终于弄明白了兰翠的意思,顺手拿书卷在她头上轻敲一下,“我同元姐姐讲好了的,胤祥去了热河还未回来,明儿个我去十三阿哥府,赏完月就歇那边儿了!……嗯,明儿个不能让弥儿给破坏了!……对了,去挑几只螃蟹并两坛桂花酒来!”
“格格!”
见筱玉又沉入书卷不再搭理她,兰翠撅起嘴,气呼呼地出了屋子,拿竹篓挑了几只最小的螃蟹进来扔地上,又搬来两坛桂花酒,咚一声撂上圆桌,想引起筱玉的注意。谁想筱玉依旧盯住手中书卷,瞬也不瞬,她于是闷声湿了眼眶,一跺脚赌气跑了出去。
筱玉仍不转眸,只微微勾起嘴角,而后,长长叹出一口气。抬眼看向烛火,快要燃烬,她于是起身将竹篓同酒坛摆向一处,好待清翎来时予他带回。
正要转回软榻,外间门又吱哑一声撞开,兰翠气呼呼地跺脚走进来将一页纸笺呈给她:
“爷叫人送来的!”
雪白的宣纸,方方正正地叠在绿檀木匣子里,筱玉狐疑地拈起展开:
“翻飞挺落叶初开,怅怏难禁独倚栏。两地西风人梦隔,一天凉雨雁声寒。
惊秋剪烛吟新句,把酒论文忆旧欢。辜负此时曾有约,桂花香好不同看。”
辜负此时曾有约?
是了,去岁他曾说要带她去西郊看桂花,后因为俩人陡然开始避而不见未能实现。此番他旧事重提……乍记起那夜他炽灼的吻和混乱的气息,筱玉的心猛然一跳,顷刻红了脸怔住,不知如何作答。良久,她将唇一颦,脸上浮起一丝捉狭:
“谁送来的?”
“辉踅。”
“走了没?”
“等在门口儿呢!”兰翠好奇地望着筱玉脸上洇出的红晕,忘了生气,歪着头问,“爷写了甚么?”
筱玉看了看兰翠,抿嘴挑眉一笑,哄道:
“爷向咱们讨中秋贺礼儿,你快点子去准备!去对辉踅说,明儿个晚上,我有顶有趣的礼物送给爷,要爷千万别出去外面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