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王诺》汐来

101、第一百零一章 见吾乐见弃吾厌

　　“姨娘！”
　　弘晖剔透的笑意如春日暖阳，撒入筱玉眸中，却现点点涟漪。她初见他榆树后，便觉其出尘如佛陀座下之莲，今日再观，这笑意之缥缈和煦，全然不该属于一个七岁稚子。回想弥儿片刻也不肯安份，你若不遂她意，她便哭天抢地，若是遂她心意任她戏耍，她便笑靥如花，叫嚣雀跃，如此看来，弘晖之早夭，却似冥冥天定。
　　“姨娘得了神谕，来许大阿哥一个心愿。”筱玉浮起笑意，不知不觉也缈如春日。伏身跪蹲于弘晖榻畔，她执起他微凉的手，温和慰哄，“大阿哥还了心愿，便可早日康复。”
　　“姨娘真是狐仙？”
　　弘晖恹眸里骤然闪出晶璀，将面颊点亮。筱玉无声咧然，忍不住伸出食指刮向他挺直的鼻梁：
　　“姨娘还了大阿哥的心愿，才可成仙，大阿哥可愿成全姨娘？”
　　“晖爱书法、奕棋，愿得阿玛亲授！”
　　大阿哥的两颊润出光华，一时间竟有了生气。筱玉微笑颔首，起身向外。
　　月洞门外，格桠一身霜白夏袍，不施脂粉，不佩钗环，只将一头乌发绾于象牙扁方，显出疲态。她身后，静立着紫拂，一身烟青，托着汤盏。
　　“药凉了，去热热。”
　　格桠头也不回地凝向筱玉栗色双瞳吩咐身后紫拂。
　　药凉了……
　　那么，她们在此处静默了多久？筱玉眸中划过一丝嘲讽，恐怕她后脚进了这屋子，她们前脚便来了。而紫拂手中的药盏，未必真是为弘晖所备，藉口而已。
　　“筱玉不打扰福晋探视大阿哥，筱玉告退。”
　　微微俯身一拜，筱玉莲步向外，经过格桠身畔，稍稍一滞。她想说，这孩子生命中没有太多执着可求，故而意志欲念皆缥缈，如今病着，更应该喜气些，福晋不如穿暖色衣裙比较好。然犹疑良久，终是不能说出口，只一步一步离开格桠身畔，迈出门去。
　　格桠仍旧立于外间，雕像般凝固。弘晖是她唯一的骨血，长子嫡孙，也是她在贝勒府中地位的保障。而她因为诞下他时难产，已然不能再次受孕。故而，她绝对不允许他有任何差错。
　　他是她唯一的希望，也是这世间唯一完完全全属于她的人。
　　方才，筱玉一迈进这院子，她便得了下人的通报急匆匆赶来，惧怕伊对晖儿不利，不想，正撞上伊和颜悦色探慰，竟毫不避讳晖儿谤伊是狐仙。
　　娴宁格格……
　　真是一个谜样女子，清傲却随意、出尘而顺俗、玲珑又赤诚……
　　然不管伊是何种人，若伊此番善意处于本心，便足以让她汗颜。她不相信伊全不知晓，若非她默许，这府中下人哪里来的胆子蜚短流长。

　　康熙四十三年六月六日，距筱玉劝动四阿哥亲授弘晖书法、弈棋仅三两日，大阿哥弘晖病逝。
　　消息传来，时筱玉正在房中软榻上调息敛神。她乍闻此言，神乱气滞，止不住经脉逆流，登时喷出一大口血，吓得推门疾入的兰翠片刻煞白了脸：
　　“格格，格格，不得了了，奴婢，奴婢这就去请大夫！”
　　“不用了！”筱玉手肘支在榻上，竭力隐忍胸口锐痛，迫出一丝儿笑意，哄道，“不妨事儿！这会子，那边儿也不晓得乱成甚么样儿了，你快点子去瞧瞧，劝着爷节哀要紧。休要引着爷这边儿来，没得让福晋忌恨。你看，我如今不是好好儿的！你若不安心，尽管叫人悄悄出了咱们这巷门请个大夫来。只千万别惊动那边儿！”
　　兰翠忍泪思量片刻，知她句句在理儿，无奈，只得顿足扭身去了。筱玉见她出了门，胸口一团邪气再也压不住，顷刻又喷出一口鲜血。挣扎着起身迈向窗前，她颤抖双手勉力弹出信烟传清翎来救。白烟在夜幕中串起，还未散尽，一个玄黑身影便射入窗棂，飞旋落地，正接住筱玉摇摇欲坠的身子，一个满怀。
　　“清翎，想来我是走火入魔了！”
　　筱玉倒在清翎臂弯，只觉万箭穿心样窒痛，勉力扯动嘴角逸出一句浑话，这笑靥却比泣泪更揪人肝肠。清翎伸指疾探她脉搏，脸色骤变，立刻封起她胸口两处大穴护住心脉，来不及将她至于榻上，拥着迅速以内力灌入其闭塞经络疏导，良久，他额头涔出细汗，这才将她心口窒痛散尽。
　　“切记十日内不可运气！”
　　将她打横抱起，置于软榻，见她面色渐渐回转，清翎这才将悬于一线的沉重放低。方才情状实在危险，若非他及时施救，只怕她性命堪忧。当初授她心法，只欲助她静心，却不料她竟然真聚了真气起来。如此，倘若某日他有要事未能守于她近旁，又倘若她来不及求救便昏迷，岂不是反而害了她？！
　　“十日……哎，我这阵子才得着乐趣……”没有望见清翎渐渐一脸惊虑，筱玉颦唇惋惜，转眸忽又记起甚么，下一瞬，她志得意满地对向清翎嬉笑，“清翎，我如今也能从屋顶跃下，虽然不及你万分之一……”
　　“你！……”未待筱玉将话讲完，清翎凛然转身呵斥，“胡闹！”
　　璋眉倒竖，星眸怒嗔，雷霆震恼之下，清翎嫡仙样玉颜散出迫人英气，骄阳般灼人，望得筱玉片刻怔住。眼见他横眉逼到眼前，她陡然生出心虚之惧，忽闪栗瞳讪道：
　　“也不是一开始便从屋顶往下跳的！循序渐进的理儿，我晓得。”
　　那玉颜便在她眼前怔住，恼也不是，笑也不是。良久，璋眉一颤，他终是绷不住笑起，温润的气息扑在她脸上，须臾又散开。直起身子，他无奈叹：
　　“罢，既已破例传你心法，也无所谓再破一例。待你痊愈，便授你纵云之术。”停顿片刻，他又逼至她眼前正色戒道，“你可晓得方才自个儿命悬一线？往后，我每夜来护你调息，你切不可私自运动真气，若要静心，只许意动，如若不然，我自然有法子散去你全身内力，并令你再不能聚集真气。听清楚没？！”
　　他讲得极其郑重严肃，筱玉凝向他澄澈深邃的眼眸，微微敛额怔住。一个疑念隐隐约约浮上她心间，她选择了忽略。
　　门外传来兰翠请大夫稍待阶下的声音。筱玉向清翎认真点头承诺，清翎舒眉一笑，跃窗乘夜离去。一室清风，筱玉扭头对向窗外，明月深洌，宛如他的玉颜，一直默默俯视着她。

作者有话说

　　呼，弘晖终于被偶写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