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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梨华苑 ...

  •   这屋子座北朝南,一进门是个明间,只是因为天阴,光线颇为昏暗;东西各有一个由碧纱橱隔出的次间。顾念衣略略踌躇一下,便推开西间的门踱了进去。

      这西间也被隔成一大两小三间,而那个要见她的人就在中间最大的套间暖阁里。这人身上穿着葱白隐纹缎袄,罩着湘妃色江绸披风,鹅蛋脸面,围着鎏金镶玉的宽抹额,两道春山,衬着微微含笑的瑞凤眼。此时见顾念衣走进来,她已施施然起身,披风下从容露出一截大红织金妆花缎的裙子。

      “顾小姐,还认得我么?”

      听得此人声音,顾念衣不禁一惊:居然是礼部侍郎陈苡琛,她怎么在这里?

      她旋即俯身下拜:“陈大人,前事匆忙,未及答礼,万勿见怪。”

      “顾小姐客气了,陈某可不敢当啊。来,来,我们坐着说话。”

      说着,陈苡琛笑盈盈将她扶起来,携手走到桌旁坐下。

      两人坐定后,自然免不了要略略寒暄几句,顺便又聊了些诸如“题目难做不难做”、“文章写得可还顺利”之类不咸不淡的话。而后陈苡琛又关切起顾念衣母亲扶灵回乡的事:“令堂是几月回的江南,走陆路还是水路?走了多久,一路可还顺利吗?”

      这一问大出顾念衣所料。她只觉得一团水汽涌上胸臆间,烫得叫人难受。但又咬紧嘴唇,强又把哽咽压了下去:“是去年九月初六,家母在津门上船走运河回乡。走了两个多月,托福这一路上还算顺利。”

      “唉,这真是不巧……”陈苡琛长叹一声,“我八月在江南主持乡试,回京也是走的水路,按说当和令堂半途遇上,没想到居然错过了……”

      “大人有心了,运河上南来北往的船只那么多,哪有那么巧就能遇上的。”

      说话的功夫,陈苡琛倒是将顾念衣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同那日礼部门前相比,她衣着容止都有了些微变化,虽然仍是从头到脚一身素白,但已撤下了麻布缠头和外罩的麻衣,住在皇家园林,自然不方便再穿孝。她整个人也比那日又瘦了不少,许是才出场没怎么休息,此时眼中惫态难掩。

      陈苡琛不由叹了口气:“唉,顾小姐可是清减多了。”旋即又莞尔道,“皇后娘娘的别院供奉应该很周到,看来还是贡院里的伙食太差。”

      顾念衣摇头道:“是我自己吃不下什么。其实场中供给的伙食很好。早上有稠粥小菜,中午是满碗米饭,还有一块二三两重的烧肉……”

      她为什么吃不下,陈苡琛当然明白。如非亲见,实难想象世上竟有人能在那等肮脏环境写出如此锦绣文章。真难为了她。

      苡琛心下恻然,但开口说得仍然是玩笑话:“这么说今年倒是不坏。唉,御史台若是见你这样只怕是不会信的,说不定还要上书弹劾我们,那可是会有好多人倒霉了。”

      事实上,到了会试这种级别的考试,朝廷都会专门拨下一笔款项,大到供给考生的饭食小到考官们用的炭盆,一应开销皆从此出。虽然钱银丰厚,却也没什么人敢下手狠捞,一般也就意思一下揩点儿油水了事,对考生那一日两餐并不会克扣太过。毕竟谁都没蠢到那份上,仅为一点儿好处就冒被天下读书人骂断脊梁骨的风险。

      顾念衣其实并不觉得陈苡琛的笑话有趣,因为外面关于她爹顾贶的谣言中就有“贪墨科场饭费”一条。但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大人说笑了,况且我现在也见不到什么御史台的人。”

      陈苡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倒也未必……”

      她随手敲着桌子正要说下去,却见刘德谦敲门进来,手里还拎着一个食盒。原来刘德谦知道顾念衣刚出贡院不久,连早饭都还没吃过,特意送来两人的膳食。他将食盒里的菜肴一一放在桌上,还留下了一壶酒,而后便退了出去。

      老太监前脚刚走,陈苡琛又笑着问:“顾小姐,你在这别院中可是由他照管么?”

      “正是。”

      “要说这刘德谦倒是个难得的仔细人,人也厚道能干,唉,现在宦官中这样的好人可不多见了……”她话锋一转,又大谈起宫监行事伎俩。说起当年紫禁城中重华宫走水并非天降回禄,而是守宫的太监窃走殿内陈设珍宝,为了掩人耳目才有意纵火。末了,复又轻轻一叹,“若论谨慎奉公,宫中好多太监都不如刘德谦,可惜他却只能留在外苑主事。”

      顾念衣忙接过话头,承认自己这几日的确受刘德谦刘掌院照顾颇多,处处妥帖周到。

      于是话题自然转到顾念衣借宿皇家别院这件事上。

      “我之前住城外,为了进出场方便又在贡院附近租了间考寓,没想出了些岔子……当时贡院附近的会馆和客栈也都住满了,暮鼓又已经敲过,找不到出城的马车,而幸蒙皇后娘娘恩许借住静濂园,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陈苡琛闻言微微一哂。她早打听清楚,顾念衣之前栖身于西山观音禅院,有三四个外地来京的女举子也在那里落脚。她们鄙薄顾念衣的为人,又听说她父母似已暴毙,怕被晦气冲撞,便凑了些银钱给观音禅院的姑子们。那几个姑子既受了好处,又趁惠觉师太闭关不理事,自然寻个借口就把顾念衣拒之门外。顾念衣又在鲤鱼胡同租了间小院栖身,谁料房东欺她孤女年幼,又把院子转租出去。

      顾念衣那日在礼部门前何其张狂放肆,但也不过是因为礼部官员大多还顾忌斯文,真遇到不顾脸面的尼姑和鲤鱼胡同里流氓恶棍一般的房东房客,顾念衣哪里还横得起来,只能吃亏认命。是以直到夜深,她还在贡院前徘徊。

      当时贡院之中,礼部的人都在笑顾念衣恶人自有恶人磨,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只是不知谁将消息传到了宫中梁皇后耳朵里头,这梁皇后居然发了菩萨一样的心肠,竟遣人将顾念衣接到静濂园里住着。

      这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可世事无常,得意失意,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那顾念衣虽被小黄门接到皇家的别院里暂住,却没见到皇后的面。据说不过是一个消息灵通的太监跟皇后当笑话讲了,皇后一时上心,随口说了句不妨叫她暂住花神庵里,反正现在那里没什么人,也好让那顾念衣有个下处。皇后的话,哪怕是随口说的,也是懿旨,所以才有了顾念衣入别院一事。

      到了十一日会试第二场进场那天,那梁皇后却不知又经了谁的提醒想起还有这么个人来,竟又安排小黄门给顾念衣寻个骡马轿子载去贡院,还下了懿旨,叫考完了再给接回来原样安顿。

      到第二场开考时,顾念衣得蒙皇后恩遇的事情很快就在士子中间传了个遍,当顾念衣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太监从马车上扶下来时,围观的举子们又恨又妒,一个个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出来了,唯有知道她接下来那场考试仍轮在“屎号”里后,才稍稍平复了些。

      听说顾念衣被接进静濂园安置时,陈以琛倒是多少松了口气,可随即又有点儿替她担心,顾念衣借住别院的消息,只怕宫中金太后那里早已经知道了。金太后和梁皇后之间势同水火,日后若是顾念衣想在这官场中混出个头脸来,只怕是难上加难。

      “听刘掌院说,梁皇后允你住花神庵,是歇在‘蕃育群芳’吗?”

      陈苡琛说的花神庵其实是皇后别院中的汇万总春之庙,其中正殿因所悬牌匾上“藩育群芳”四字而得名,内间供奉着十二花神的牌位,想也知道是不太可能住人的。她不过是明知故问。

      果然,顾念衣讪笑道:“正殿哪是我能住的呢,刘掌院帮着在偏殿收拾了一处地方。”

      “哦,是哪一间屋子?”

      “晴雪。”

      陈苡琛知道那汇万总春之庙东西翼两庑两厢,共二十四楹,每间对应一种花。晴雪,想来应该是梨花了。她又仔细瞧了瞧顾念衣:礼部初见那日这顾念衣的言行举动,陈苡琛可是记忆犹新,这小丫头绝不是什么天真静女,不过现在一身素白衣衫,沉默的时候确有那么几分肃然风度。真不知梁皇后这安排是有意还是无意……于是苡琛不觉也笑了起来:“倒是巧了。这一殿原名梨华苑来着。”

      京郊西北一带风景殊胜,行宫园囿不少。其中最大的便数梨花苑所在的景漪园。这园子本是前朝末帝修给生母徐太后颐养天年的。本朝开国不久那场变故中,内禁大半毁于火灾,于是太宗登基后便以此园暂充皇宫。待紫禁城修缮完,这里又成了皇帝和宫眷避暑消夏的所在,一百多年来屡有扩建,水榭楼台数以千计。只是今上亲政后,涉足这里的次数并不太多,倒是更喜欢驻跸附近的清徽园。

      而顾念衣现在借住的静濂园则紧挨着景漪园。静濂园是仁宗年间建起来的。当时仁宗同明德皇后新婚燕尔,皇后陪嫁里有一处小庄子正巧就在景漪园边上,于是仁宗特从景漪园东南角划出块地方,连同那山庄另筑成园外之园,赐给明德皇后作为别业。除了供皇后休养外,椒房外戚觐见时也可在那里歇宿。

      后来仁宗继娶的明哲皇后陪嫁庄子恰好也在附近,于是便扩充进来,成了别院一部分,而这别院自然也就交到明哲皇后手里。谁料此后竟成惯例,这静濂园在大夏历任国母手中代代因袭,而京中勋贵也纷纷在附近置产,家中女儿若选成皇后,便陪嫁一块地纳进这皇家园林。

      陈苡琛并没有真正踏进过皇后别院,但身为闺臣,出入宫闱远比她们的男同僚方便,况且陈家过去亦曾有不少人罚入掖庭,是以皇帝每年至少要消磨一半时间的行宫别苑,陈苡琛倒是熟悉得很,而百年来宫墙里那些秘辛旧闻,她也知道不少。于是从梨花苑和花神庵说开去,随便掺些不打紧的故事,也够她滔滔不绝说半天了。

      顾念衣虽然一直陪着点头,但陈苡琛究竟说了什么,她其实并不关心。她心中明白,陈苡琛会在此时此地见她,绝不可能只是为了跟她闲聊。但这位礼部侍郎的真实意图,她却实在摸不透。

      虽然三场会试已经结束,但考试官为了避嫌是不会同考生接触的,况且陈苡琛身为提调,此刻更应该在贡院里,为何会出现在这?而刘德谦一个给皇家看园子的掌事太监,为何会听陈苡琛的差遣?她跟陈苡琛见面,宫中的梁皇后是不是知情呢?

      却听陈苡琛笑吟吟道:“听说哲毅皇后在静濂园休养时,简国太是那儿的常客,令堂似乎也曾在静濂园留宿,想来顾小姐对那里应该不陌生。”

      先帝睿宗原配哲毅皇后出身清河崔氏,是顾念衣祖母的亲外甥女,也是顾念衣的母亲的堂姐。睿宗早逝无子,两宫太后做主过继了裕王第三子继承大宝,也就是今上。虽然今上登基时才十二岁,但小叔寡嫂终该避嫌,于是崔皇后便偕同睿宗的两位贵妃离宫住在静濂园。这顾念衣是晓得的。

      崔皇后同金太后不太合得来,而起龃龉的原因说也可笑:静濂园是皇后别院,也不知什么时候约定俗成,只有从朱雀门抬进去的正宫娘娘才有资格享用这座园林,金太后虽然是睿宗生母,先头却只是普通宫妃,没资格踏进静濂园,而崔皇后居然准许妃子越级住了进去。

      见陈苡琛话说到这里,顾念衣立刻打起精神,小心应对:“哲毅皇后孀居时,家祖母的确曾前往觐见陪伴。但我出生之前,哲毅皇后便已辞世,同她有关的事,家里向来是不提的,一来事涉皇家,身为臣子自然不该谈论,二来也免得祖母和家慈忆起伤心。”

      苡琛摇头笑笑:“你这样谨慎小心,我都不知那日礼部门前见到的顾念衣和我眼前这个是不是一个人了。”她边打趣边拎起酒壶斟了一杯酒,又笑道,“谨慎是好事,聪明人更该谨慎些,不然难免聪明反被聪明误,你说是吗?”

      顾念衣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未等她品透陈苡琛这番话的言外之意,又听陈苡琛劝她举筷:“说了半天话,饭菜都有些凉了,倒是我的不是。”

      顾念衣松了口气,食不言寝不语,想必两个人吃东西时,陈苡琛应该不会再问什么了。而她也需要好好琢磨下,这位礼部侍郎究竟要干什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梨华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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