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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文正公 ...

  •   顾念衣很快便意识到,她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这位礼部侍郎居然满斟了一杯酒,递到她面前。

      她赶忙推辞:“多谢大人抬爱,但恕我在孝期,不能饮酒。”

      陈苡琛似笑非笑道:“我记得府上太夫人是去年五月走的吧?现在早已过了热孝,饮一杯想也无碍。”

      “毕竟丧期未满,于心难安,再不敢违背家训。”

      陈苡琛微微一哂,她笑吟吟盯着顾念衣,手指轻轻扣着桌面,慢条斯理开口道:“果然是顾氏门庭,规矩整肃……听说,府上似有先人遗训,家中不可出闺臣?”

      顾念衣脸上一白,低下头半天不再说话。苡琛自己喝干一杯酒。心中暗想,还是年纪太小,脸皮不够厚。她见顾念衣迟迟没动筷,便再一次殷勤劝她举箸,又拉着她闲话起家常来。

      “等三场考过,顾小姐有什么打算,继续借宿静濂园?”

      “这……委实还没想好,如果没有懿旨加恩,大概会另赁个地方等候放榜吧。”

      “外面还有家人可供使唤吗?”陈苡琛心中其实对这件事颇为好奇,按说以顾氏的门第家境,不该缺仆妇才是,为何顾念衣交保、赴场都是孤身一人呢?

      顾念衣却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家中原本的下人大多遣散了。”

      “这是何故?”

      “我家本来人口也不多,祖母过世后家父家母打算回乡守制,便遣散了一些人……”说到这里,顾念衣不觉红了眼圈,她沉默片刻,方惨笑一声:“我家的情形,陈大人您该是清楚的。树倒猢狲散。况且倘有不测……家母以为,何必牵连无辜外人呢?所以都发还了他们的身契,听凭去留。愿意走的就给了些银钱。有几位侍奉过祖父母的老仆,不愿离开,也没有亲生儿女照顾,便先随家母护送祖母灵柩南下,再想法安置。”

      坊间关于顾家要被抄家籍没的传闻,陈苡琛也是听过的,但顾念衣之母遣散对下人的举动实在出人意料。于是也陪着叹气:“府上实在厚道……只是令堂总不会任你一个人留在京里吧?”

      “本来留了个嬷嬷和一个小丫头陪我。我当时被姑母接去照顾,身边也不必留太多人……”

      简国公顾骏一子三女,长女未嫁而殇,次女哲毅皇后薨逝,第三女出适杨家子,其夫光第现在经略辽东,但顾念衣这位唯一尚存的姑母并未随夫到任,而是留在京里侍奉公婆。

      “既是被杨经略的夫人接去家住,那怎么后来又去了观音禅院呢?”

      顾念衣先搪塞了一句“有些缘故”,见陈苡琛还要追问,只得吞吞吐吐说道,“杨家那里,姑母有舅姑在堂,人口又多……我一个外人,终归尴尬了些。”

      “寄人篱下的确多有不便,杨家虽然人多了些,可也不是住不得。但总比观音禅院好太多。”陈苡琛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顾小姐莫要怪我多嘴,只是现在令姑母膝下既无亲生子女,对你应该更上心才对……如果是我的话,有片瓦遮身也不会让亲侄女住到尼姑庵里。令姑母这样实在……”

      顾念衣连连摇头:“姑母对我很好……是我辜负她的好意,自己要搬出来的。”

      不好,能有什么不好?陈苡琛眉头微微一皱。杨家的情况,她倒也知道些。要说也是乱了些。杨家三代同堂,杨光第生母已逝,现在杨家那位老夫人是其继母。顾念衣的姑母并无亲生子嗣,倒是有已长成的庶子,更有两个尚未婚配的小叔……

      想到这里,她不由狐疑地打量了顾念衣一眼,顾念衣才过及笄之年又尚未许嫁,莫不是犯了什么忌讳才在杨家待不下去的吧?但再一想,顾家祖上几代大儒,家规谨严,虽说到其父顾贶这一辈颇松弛了些,但比起其它一些世宦之家,已不知道要严苛上多少。难道是杨家有子弟造次,以致她不得不躲出去避嫌?

      顾念衣想是看出她眼神里的探究,脸腾地红了,她又犹豫了一下,才蠕蠕道:“倒也不为别的,我……这一科春闱我执意要下场,姑母不赞成……”她越说声音越小,头也越来越低。

      苡琛隐隐松了口气,又有些恼,于是冷笑道:“令姑会反对也正常,诰命夫人一向瞧不上我等闺臣,何况府上还有祖训,‘顾家的人可以死,不可以为闺阁之臣’。大儒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闺臣为了当功名利禄,忍心受黥刑,实为不孝。据说令姑昔年未嫁时也颇有才名,但心志高洁,不屑功名,连秀才也不曾去考。更听说令祖认为闺臣有悖人伦,在世时甚至连‘闺臣’两个字都听不得,所以顾小姐你何苦……”

      话未说完,就被顾念衣急急打断:“大人误会了!”

      这一嗓子声音不小,惊得苡琛手中酒杯差点儿没握稳。而顾念衣自觉失态,脸上又红了几分,眼睛里也有泪水打转,她慢慢低下头去,呼吸有些沉重。陈苡琛没有说话,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等着顾念衣安稳情绪。

      顾念衣起身敛衽一礼,开口时情绪已经平复许多:“刚刚贸然打断您的话,谢谢您不怪罪我。”

      “哪里话,顾小姐坐下慢慢说吧。”

      顾念衣轻轻叹了口气:“唉,这话要说可就长了,该从哪里说起呢……”

      从你顾家那条规矩说起。苡琛默默心想。但也不打算催促她。

      “您提到的那条祖训,有是有的,但并不是禁止族里女人做官,那时甚至还没有女科、女官之说。那所谓的‘闺阁之臣’其实……您读过司马迁的《报任安书》吧?”说到这里,顾念衣抬起头,深吸了口气,方一字一句道,“‘身直为闺阁之臣,宁得自引身藏于岩穴邪’。我家那位先人所说的和太史公这话说的是一回事。”

      陈苡琛只觉得脑子里炸开了一个雷。她抿紧嘴唇,静静等顾念衣说下去。

      “当年祖先不幸身陷南越。当时越国主虽然效仿中原开科取士,但进士必先经腐刑而后才授予官职,甚至被他看中的读书人也……先人当时颇有才名,连越国主都有耳闻,要他辅佐自己。先人坚辞不受,于是越国主要他选,要么死,要么进越宫做国相。所以先人才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又说身为顾氏子孙,可以死,不可以为闺阁之臣。死了堂堂正正去见九泉下的父母,好过作为刑余之人,忍辱偷生,让祖宗蒙羞……”

      说到这里,顾念衣几至失声,她侧过身,抬手掩面,肩膀微微抽耸。苡琛也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她低头抿了一口杯中的酒,捏着酒杯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当年陈氏一族十六岁以上成年男子论斩首,十三岁以下男童充军远流。而年满十三不满十六的少年则面临选择,同父兄一起死,还是作为阉人入宫为奴……当时陈家那些少年们都是怎么选的?

      顾念衣止了眼泪,又往下说,“于是先人从容自尽,后嗣辗转逃离南越,回到故里。于是这一段故事才被人知晓。只是后来以讹传讹,变得不成样子。至于姑母……不瞒大人,我家的确不乐见女子出仕为官,但并不限制女孩子读书求学,三姑母不下场,是有些别的原因……家中人倒不是对朝中女官心存轻蔑鄙视,只是觉得那条路太辛苦,不忍心自己女儿孙女儿吃苦。说来怕打您笑话,过去我应试回家,家父倒比家母更觉得心疼。”

      苡琛注意到,顾念衣提及其父母时,嘴角隐约闪过一丝笑影子,但旋即又泪盈于睫。但她很快眨着眼睛,把眼泪忍了回去,又清了清喉咙,道,“我家大姑母和哲毅皇后都曾考过女科。大姑母还曾想考进士做官,那时家曾祖父老文正公还在世,劝她说,‘官场险恶污糟,我跟你父亲两个臭男人有时候都受不了,你一个好好的女孩子何苦受那折磨呢?那不是美玉落在烂泥酱缸里吗?况且玉还能捡起来。可人就没机会回头了。’”

      苡琛嘴角微勾。顾念衣的曾祖顾烜、祖父顾骏都做过帝师,父子俩既因此得谥以‘文正’。老的那位文正公居然在孙女面前称自己和儿子是“臭男人”,还把朝廷比烂泥和酱缸。实在引人发噱。而顾家曾经的那位大小姐顾涟,据说才貌出众,以致长成后找不到堪相匹配的夫婿,结果错过花期,终生不曾适人,二十四岁为祖父服丧期间哀毁而死。而其父顾骏居然说‘恨其死不恨其未嫁’。也是坊间奇谈。

      “至于家祖父……祖父在世时的确不让家里人称呼出朝中女官为闺臣。当世多以闺臣二字称仕宦女子,并以为是雅谓。但家祖父有些学究脾气,他以为闺阁本为宫禁旧称,古以闺阁之臣指宦竖,而管女官叫闺臣,反而不雅。就算最开始这么称呼的人并非出于恶意,但读书人看过史书当知不妥,再这样跟着喊,不是君子之道。祖父说,同为朝官,无论男女都是国之公器,焉能附比宫奴。又说既然‘学而优则仕’,女官皆从科甲出身,男子中却有不少异途,反而不如女官正派,可是女人出仕,艰难处胜过男人十倍,若是再被这样拿来轻薄取笑,对她们来说未免太过辛苦了。”

      其实把女官同太监相类,这种事一直有。人们都说女官和太监很像,不阴不阳,不男不女,都是刑余之人,也不能成家生子,有违人间孝道。陈苡琛这还是头一次听人说两者不可相提并论。

      于是她默然半晌,才举壶满斟一杯,又捧着酒站起身,对顾念衣正色道:“令曾祖确是通达,而令祖堪称笃诚君子。可惜不曾亲睹风采。这一杯,敬两位文正公!”

      说完,酹酒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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