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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明远楼 ...

  •   正所谓一片世情天地间,白也是眼;青也是眼。

      礼部门前那场纠葛很快传遍了京城,顾念衣的“恶行恶相”被大肆渲染了一番,她回敬礼部主事的话一时也冒出若干个版本来。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站在杜家娇客那边,还是有很多人觉得刁钻刻薄、恃才傲物和气死人不偿命才是顾念衣身为神童应有的本色。

      主客司郎中李伦自从摔下礼部的台阶后,就一直在家中休养。陈苡琛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便,反正李郎中算不上是什么得力的手下。而她亲为顾念衣作保的事情也在京城流传开来,有人说她怜才,也有人说她糊涂,不过倒没人担心她会徇私提点顾念衣。毕竟礼部侍郎虽名义上主持会试,但却不是主考官,判评卷子的事不归她陈苡琛来管;况且顾念衣名声在外,许多人都觉得她即使不靠门路也该进入三甲——顾家神童要是落第才是会试出了问题。

      陈苡琛再次见到顾念衣时,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会试头场定在三月初九,考生们前一日下午前必须进场,大概要到子正即午夜时分才能拿到卷子,初九考上一整天,初十大清早交了卷子才可出门。
      进场那天,许多人天没亮就等在贡院门前长街上了,火把灯笼映得贡院外砖门前亮如白昼。小商贩们提着篮子在人群车马间穿行往来,兜售些状元糕、桂圆茶、太史饼之类的食品,甚至还有个算命先生跑来摆摊,给人卜算前程。而顾念衣披麻戴孝,在人群之中尤其扎眼,几乎成了考场门前一景。陈苡琛高踞在龙门里的明远阁上,一眼就瞄到了她,却只装做没看到,继续忙自己的事。
      每年考生进场之前,都要响九声礼炮,三声净场警众,三声礼敬天神,三声辟邪驱鬼。随后主考官率众蜂拥而出走出来,先跪迎关帝进场,再请周将军巡视力,而后才要求文曲魁星放光。待拜过孔圣人,众考官还要起身再朝上打三恭,这一回请进场的却是考生家中有功名的祖宗,俗谓“功德父母”,而那些没官衔、没出身的祖宗,自是没福气受这些品官一炷香烟的。
      紧接着最后一轮,是请恩鬼怨鬼进场。彼时各位考官都回明远楼公席坐定,只剩下礼部侍郎陈苡琛一个人站在龙门中间,仰脸向天,拱手而拜,喊上一句“请各地城隍”,然后所有人都摒住呼吸,等着那些肉眼凡胎看不着的城隍老爷们在一排排呼呼生风的彩旗簇拥下降至考场。
      接下来陈苡琛身后又跳出两个身材高大、短衣打扮的汉子,分举红、黑狼两色牙旗列在左右。
      举红旗的负责招那些要为考生衔环结草的恩鬼。只听他扯着嗓门叫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时候一到,统统要报!”
      而后举黑旗的则接腔喊:“冤魂厉鬼们听着,报仇雪恨的时刻到了!有冤伸冤,有仇报仇,都上考场清账去啊!”这却是说给那些同考生们有冤仇宿孽的怨鬼们听的。
      陈苡琛这才拈香念上一句:“进”。左右齐声大喝,同时烧起纸钱。
      一时间狼牙旗当空翻卷,股股寒风仿佛夹裹着些若隐若现的鬼影溜了进来,将纸钱灰卷到两旁旗下。而陈苡琛这才算了了一桩公事,回到明远楼上面。
      随着监考一声大喝,应试举子纷纷进得场来,彼时那黑旗之下还有未烧净的纸钱。考生们神态各异,有人面无人色,有人惊悚不前,有人口吐白沫,一头栽倒在地上,还有人当场就疯了,手舞足蹈胡乱喊叫,被架了出去。
      据说这都是心里头有鬼的。
      入门之后,考生们还要解开外袍任人从头到脚的搜检一番,有时候赶上刁钻奸猾的皂隶还要趁机讨赏钱,若你不给,那就帽子鞋袜乃至内衣内裤都给你翻检上一遍。
      一百多年前,女举人也是要和男人一样在露天接受检查的。几届会试之后,女士子和女官渐渐有了些气候,便联名上书请求准许院、乡、会试等考试男女分开搜检,方便女子应考,又免伤了风化。这才得了皇帝朱笔御批,敕令考场要另设一小棚和一名女搜检官员。至此之后,考科举的女人越发多了起来。

      进了龙门,各人便根据考号找号房。考试三场九日,吃喝拉撒都要在小小的号舍里头解决。
      号房以龙门为界分东西两区,按照千字文编号,号舍一律坐北朝南,每一号五六十间至七八十间不等。
      其中最好的是老号,乃是贡院初设时建成,一般不会偷工减料,都是规规矩矩按图纸修盖,三尺宽、四尺深、六尺高,三面砖墙,后墙上掏出一个空格放油灯。左右两面墙,各留两块凸出墙面的砖,一齐膝,一平胸,上面各放着一块两尺宽、三尺长的号板,内齐膝的当条凳;外平胸的便是书桌;移到一处,又凑成了床铺,虽只有四尺长,一般人蜷腿也能将就睡,高个子只好自求多福。
      最多的是小号。小号是后盖起来的号房,匆匆赶工,宽窄高度也不见得合乎程式,有的小号甚至比老号小出三分之一。墙虽然还是砖的,但却偏薄,相邻考生磨牙放屁,历历可辨。而头顶天棚也只是一卷竹草席。天晴还好,逢雨必漏。
      最差是底号。底号边上就是茅厕,整个号舍臭气熏天遍地污秽,还有人给它起个诨名叫“臭号”或“屎号”。若是命不好轮到底号,那这三场考试倒比下地狱好不了多少。第一场人还能勉强挨过,之后就一场比一场糟糕,甚至曾有带病应考的人,在底号里受上三场折磨,最后竟死在里面。

      陈苡琛眼见得顾念衣进了搜检帐篷,就坐回到一旁喝茶。她知道自己为其作保的事情已传遍京城,于是心里打定主意,三场考试都要闭上眼睛不去管那丫头的闲事。
      孰料顾念衣早就名声在外,这次诸位考官们都对她颇为关注,全站在明远楼上瞧着那顾念衣的一举一动;加上他们也认定陈苡琛对顾念衣另眼相看,现在那副漠不关心的姿态不过是装装样子。这些同僚对她这“不便之处”十分体谅,更是好心地聚在一起高声议论,叫苡琛想不知道顾念衣那里的情形也不行。
      “哟,这就搜检完了,好快的功夫!”
      陈苡琛闻言撇了撇嘴,会试时女考生远比男子少,又是在一边单独搜检,过关自然快。
      “啊,进了考场了。也不知道她这次会安排到哪间号舍?”
      同考官里有人曾经做过顾念衣的乡试房官,显然对往事记忆犹新:“她之前的考试全都抽中在腾字七号房,离龙门近,方便出入,又是老号。”
      “竟有此事?那她命还真不是一般的好。”
      听到有人说顾念衣命好,苡琛含在嘴里的一口香茶险些喷出来。要是说顾贶还是大理寺卿时,顾念衣作为天赋异禀的神童,一路顺风顺水也就罢了,可眼下还说她“好命”,简直荒唐!
      “唉,这顾家的丫头有十五岁了吧?看背影倒是能让人想起顾贶来……”负责监考巡场的御史中丞林守愚与顾兰荪同年及第,此刻看到年谊之女自然少不了感慨一番。
      陈苡琛不由叹气,现在这种场合,还敢在众人面前提顾贶的人,放眼整个明远楼上,怕也就只有这姓林的了。
      只听林守愚啧啧叹道:“虽说现在提这话有点不合适,可那位才是真正的大才子啊,明远楼和至公堂的楹联你们才刚都说好,那都是他题的。殿试的时候,他就坐在我后面,我当时心里头那叫一个慌张,直到琼林宴上也没缓过劲来!啧啧,十五岁的状元郎……”
      “可林大人您也不差他什么呀。”旁边早有人笑着接过话头,“您不也是钦点的榜眼么?官声又清明,说不定再过几年,还能调进政事堂呢!”
      “可是到底不如他才高……”
      林守愚还要说什么,却被人冷笑着打断。这人就是陈苡琛。
      “就是不知将来史官可肯将他写进史书不写,是放才子传呢,是放国蠹传呢,还是放酷吏传呢?我想,总不会是忠烈传吧?”
      林御史只长叹一声,不再言语,众人也都沉默下来。
      陈苡琛对自己这番话起到的效果十分满意,端起面前的半盏茶从容饮尽,又说,“时候也不早了,大家是不是该下楼各忙各的去了?”
      说着,她已站起身来,第一个往楼梯那边走。
      就在这时,忽听身后有人喊了一声:“呀,那顾念衣进了仄字五十七号,那可是屎……底号啊!”
      陈苡琛闻言心下一沉,不禁停下了脚步:她哪吃得了那番罪?
      虽然对顾念衣说不上有多器重,可陈苡琛也不忍心看她一个小姑娘,穿着一身素白,去捱那腌臜地方。也不知能不能找人行方便帮她换换……
      念头闪过后,苡琛不觉笑自己多事,她同顾念衣非亲非故,替人家白操什么心?那林守愚不是她爹顾兰荪的旧交么?刚才又对顾兰荪的才华那样一番盛赞感慨……且看这姓林的怎么帮这故人之女吧!
      这样想着,她不禁转回头。只见旁人人尚且摇头叹两句顾念衣时运不济,林守愚则倚着栏杆,捻着胡子,看那故人之女伶仃独个走进底号,全无施以援手的打算。陈苡琛甚至觉得他唇边还挂着些微笑意。
      于是陈苡琛转身咯噔噔走下楼去。她发现自己居然在生气,却不知气从何来。但也不容她细想。会试期间,考务为重,何况陈苡琛身为礼部侍郎,肩负提调协考重任,忙得不能再忙。于是那身处底号的顾念衣,自然很快就被抛诸脑后了。

      头场考试结束后,卷子要在糊名誊录后才会被送到考官手中。于是考官们闲来无事,都聚在一起聊天,纷纷讲起当年自己入京考会试时的经历,当时京中寓所房东伺机涨租,又或是人满为患的客栈一舍难求,也有人在会馆遭遇了趋炎附势、前倨后恭的下人……
      而陈苡琛在那时冷不丁又想起了顾念衣来,顾家在京城的宅子早就被封了,她现在住哪儿呢?
      她在贡院之中不能出去,便命长随去打听。不想长随回说顾念衣在贡院门口徘徊到天黑,而后有个小黄门驾着辆绿呢马车把人接走了。
      苡琛大为纳罕。于是待会试第二场那天,陈苡琛一早便站在明远楼上。顾念衣果真又被绿呢车送到贡院大街前。而且陈苡琛也认出来,那赶车的小太监是居然梁皇后身边的人……
      而现在,陈苡琛坐在梨华苑中,心里不免有些庆幸起她同顾念衣之间匪浅的缘分来。
      她等了约有半个时辰,才见太监刘德谦走了进来,说已将顾举人带来了。
      陈苡琛闻言略欠了欠身:“一路上可是辛苦老掌院了。”
      刘德谦慌得口里连称“不敢”,便退了出去。
      陈苡琛本想出去到外间迎迎顾念衣,却又想起自己展开的卷子还未收好,忙又仔细卷上放回红木匣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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