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三场辛苦磨成鬼 ...
-
贡院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老话:三场辛苦磨成鬼。说的就是科场上的的辛苦和艰难,甚至可能让人将性命都折进去。
闹过人命的地方总少不了各种各样的传闻。内帘考官们大都是一路乡试、会试,打从贡院里苦出来的两榜进士,如今关在内闱中,又还还没到封闭改卷的忙时候,是以在茶余饭后聊聊各自下场时经历或是耳闻过的怪事奇谈倒成了一大乐趣。
现在已经考到了最后一场,今夜临近子时,场中考生们苦等发题,而几个还没睡下的同考官则凑到聚奎堂里边用宵夜边谈天说地,果然又有人提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一桩邪乎事。
话说那一回赶上了个大凶年,于是会试的日子一再后延到六月不说,考前还根据钦天监夜观星相的结果,重新整换了考官阵容。主考官是当朝左右二相杜堇和杨成轼。同考官是詹事府詹事刘审炎、治书侍御史秦玉帛和侍读学士孙同基,提调官使得是礼部尚书杜域,监视选的是弘文馆学士唐稼和起居注盛乘风,都是两榜进士出身的大臣。前科状元董穆领着同届的翰林们负责弥封、誊录和对读,光禄寺卿陈慧亲主供给,大理寺卿陆向慈和少卿陈香琴则作了搜检怀挟官。
可即便有这空前的阵容震场,仍是没能挡住那年的煞气。据说当日开场时,便见一股阴风将所有的纸钱灰卷到黑旗子底下,也就是说,那一次放进场来的全都是报仇的厉鬼。三场九天里,有三十几个人因病中途退出,甚至还有十三个人死在考场上,六个因为中暑下痢死了,一个以蜡烛签子自刺,三个做饭时被火烧死,有一个人后被验出是死于蛇毒,可身上并没有蛇咬的痕迹,还有一个人居然捏碎了自己的睾/丸,但最最诡异的,却是一个姓田的徽州籍举子,竟然凭空就在号房中消失了,直到放榜之后新科进士们曲江游宴时,人们才从江里捞出了他的尸体……
在座房官之一的国子监祭酒王一昕就是那一年中的进士,便绘声绘色地向众人讲起当日发现水面浮尸时的情景:“我记得那时节大家刚在曲江亭围坐下来,有位同年看到有什么东西在水上一浮一沉,还指给我们看。那东西已经被水泡的发白,我起初眼拙,还以为是谁家的面口袋掉进江里了。可等它漂过来再一看,老天爷啊,竟是一具泡肿发胀的男尸!哎,我说徐年兄,你应该也记得吧?哎呀,真不得了,连肠子都暴出来了,一圈圈地堆在肚皮上——”
就在这当儿,终于有人撑不住了,只见翰林侍讲学士邓润贤“哇”地一声,将之前吃进去的饭菜吐了个干干净净,毁了鸿胪寺少卿曹琳一件簇新的绢袍,而曹琳身子一晃,掌上的茶杯没捧住,又泼了侍读学士孙郁一脸茶水。
余下几位房官们赶紧忙活起来,有帮邓翰林捶背的,有催促曹少卿回屋子换衣服的,有赶过来给孙学士擦脸的,还有跑出去叫人来收拾的……
就在这热闹功夫,原该守在外帘的总提调陈苡琛和监视官林守愚神色凝重地走进来,不一会儿四位总裁也寻了过来,几人耳语交谈片刻,副总裁京兆尹楚天阔便起身随着陈、林二人匆匆离去。但此时聚奎堂里正乱成一锅粥,居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
直到大总裁崔少傅用比平时高出许多的声音连吼上三遍,那帮手忙脚乱的官员们才安静下来。
待听崔潜说明原委后,聚奎堂里的所有人都意识到,现在考场那边的情况果真要比这边混乱严重得多:京城贡院又添了一桩人命案,只是这一次死的不是考生。
贡院之中所谓的茅房也不过是从号筒内找出一两间空着的号舍,里面放上几个马桶,几口粪缸,权充整号考生如厕使用。
仄字号的这间茅厕倒是比陈苡琛原先所料想的要干净些。此时,尸体已经被抬到至公堂后的柴房里停放,那根才夺去了一条性命的腰带还剩在房梁上头没解开,风一吹荡来荡去,有些瘆人。而地上还横倒着个空马桶,看样子是死者上吊时蹬的。
陈苡琛没应付过刑名官司,这时候不过职责在身,必须在场。她在门口略看一眼,便退了出去。而楚天阔那边已经在听手下人回话了。
“死者叫吴六,今年六十岁,是这个号筒里的号军。大概是子时三刻前后,有考生上厕所时发现他吊在梁上,救下来就已经没气了。尸体上也看不到刀伤,应该就是用自己的腰带吊死的……”
“刚刚有个认识死者的号军说,吴六有个不肖子,是个烂赌鬼,前几天在赌坊输得很惨,连家里给他妹妹预备的嫁妆都输光了。吴家的女儿是个二十几岁的老姑娘,刚有人给说妥一门亲事,这要是没凑齐嫁妆,只怕又要吹了!吴六他可能一时心眼窄,才寻了短见……”
没等楚天阔手底下的书吏把话说完,林守愚已先插话进来。
“可我之前倒是收到有举子密报,这个吴六生前和一个叫顾念衣的女举子有些瓜葛,吴六对那个顾念衣十分殷勤。今日进场时也有人看到吴六主动去号巷头接顾念衣,帮她提考篮,还和她一路有说有笑的,这两人关系十分暧昧,我本想将吴六调走的,没想到……说不定那个顾念衣和吴六的死有关系?”
林守愚的话立刻引起了陈苡琛的反感:“我说中丞大人,你说的关系暧昧是什么意思?五六十岁和十五六岁,你说他们暧昧,这像话吗?无非是吴六图赏钱,所以尽心表现。况且身份天差地别,关系暧昧的起来吗?话也得编的靠谱点儿!”
“陈侍郎,我也不过是在说我所了解到的情况,你怎么能说我是编瞎话呢?”
“我没说您,我说那个向你密报的考生,编得瞎话连小孩子都蒙不过去。”
楚天阔就像没听到陈苡琛和林守愚的争论一样,手提着灯笼上下打量着这间低矮的号房,又在地上踏来踏去,始终不发一言。
到最后,还是陈苡琛按捺不住性子,问了句:“楚大人,您倒是说句话呀?”
楚天阔没理她,而是看向林守愚,问:“仵作什么时候到?”
“怕是要等一个月后改完卷子,外头拆了棘封,才进得来。”
“那么久?不能早些吗?”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考试改卷期间必须锁闭贡院,这是规矩。”
“可现在事出突然……”
“那也不成,除非有圣上旨意,否则谁早开大门谁就是个死罪。”
陈苡琛插话进来:“不用开大门,让仵作从后门进来就行了。”
但很快又被林守愚给否了:“开后门也不行,一样违例。”
陈苡琛闻言略皱眉头,说:“要不然这样,我去开门找仵作,有什么后果我担了便是。”
“那也不成啊,陈侍郎难道忘了,你这总提调和我这个监视共同负责考场外帘的,你放外人进来,我如果不加阻止,也要负同样的罪责。再说我本就是御史台的长官,纠弹官员不当行为正是我的责任……”
任凭陈苡琛和楚天阔苦口婆心又说了老半天,林守愚就是不肯同意叫仵作来。
最后陈苡琛恼了,赌气出了个招儿:把贡院围墙开一个洞,把尸体送出去交给仵作查验,这总成了吧?
这点子连陈苡琛自己都觉得“荒唐”,没想到林守愚略一思忖,却同意了,还主动提出要带人去挖墙。
林守愚前脚刚走,陈苡琛便冷笑了一声,对楚天阔说到:“还真是人如其名。难怪有人中状元,有人只能当榜眼;有人不到二十已是堂堂正三品的大理寺卿,有人年纪一大把了才升进御史台!”
楚天阔只是苦笑着摇摇头,低声说到:“别乱讲这种玩笑话。林驴子才不是傻瓜,他刚才之所以百般阻挠,不就是为防备日后出什么岔子,现在先要把自己撇干净么?虽然他眼下认可你挖墙的点子,等哪天他凑不足月课,说不定就参你那‘掏墙计’一本。那时候能不能保住乌纱,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陈苡琛闻言一撇嘴:“我还会怕他?不过别忙着说我。这一次的命案你要是在这两天之内断不出来,猜猜看,日后苦主们会上哪里击鼓鸣冤呢?”
“所以说你我二人必须和衷共济才行啊!”楚天阔倒是神色轻松。
“你到底看出什么没有?到底这吴六有没有可能是自杀啊?”
楚天阔并没说话,而是在那逼仄的号房里踱来踱去,而停到西墙下。对着墙上仔细打量了一阵,才招手叫她过去,又示意她噤声。
这是怎么了?故作神秘的……苡琛心中纳罕,却还是走过去。只见齐腰的砖托上方有一首五言绝句:
窗有白鸽飞,
让他读书人。
十年作薄宦,
裘弊满风尘。
笔迹并不工整,歪七扭八,有大有小。墙上有这些涂鸦之类的也没什么奇怪。在号房里应试的读书人,或忐忑或憋闷或无聊,心有所感,难免酸出几句歪诗。虽然每届乡会试号舍都会粉刷一遍,但偷奸耍滑的事情常有,这又是拿来当厕所的底号,当然更没人认真刷。不过这首诗墨迹比墙上其他的更新,或许是最近这科写上去的。
楚天阔见陈苡琛果然面露不解,便又用手在诗上斜斜划了几道:“你这样看!”
苡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原来诗中斜着竟是能读出“飞书作弊”四个字,再定睛细瞧,尤其看那些故意写大了些的字,发现了其中更有文章。
”有人飞书作弊,让他白读十年……"苡琛大惊失色,“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有人揭发考生作弊用的……吴六的死不会和这个有关吧?”
“说不准,”楚天阔站起身来,"这间号舍连着三届都排成茅厕用,谁特意上茅房时候还带着笔写诗呢?"想了想,又说,“听说那个顾念衣的闱房就在旁边?”
“是啊,三场都轮在底号,真不知她是几世修到。”
“走吧,我们一道去那一号看看,顺便找顾念衣问话。”
“谁跟你是‘我们’!”陈苡琛啐了一口,紧紧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