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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宫墙柳 二 ...

  •   考生进场的那套仪式早就结束了,举子们俱都进了外砖门。因为已经是第三场,人们已不像六天前那么紧张焦虑,而是三三两两站在内砖门外相互攀谈说笑,等着搜检。

      这时却看一辆马车自明远楼那边徐徐驶来,径直停在内砖门里头。有眼力好的认出来,那正是三天前送顾念衣赴考的宫车。

      而也就在这一会功夫,负责搜检的礼部郎中赵常早领了两个人迎上前去:“停下了,快停下!你们是干什么的?怎么越过搜检处,直接闯到里面去了?”

      赶车的小太监从车辕上跳下来,掏出个腰牌笑道:“哟,真对不住。咱家打秾华殿来,奉圣人旨意送一位考生赴考。”

      “那中贵人怎么不走东门啊?再说马车可是不让进考场的呀。”见是宫里人,赵常的语气也缓和了些。

      小太监赔笑着拱手,道:“嗨,今儿出来的晚了些,看您这儿的大门锁闭了所以只能从角门那边进来。”

      这小太监一直带着笑脸,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还是宫里出来的,赵常自然不好再多说什么,挥手便要放行。又听身后有人猛喝了一声:“赵郎中,有人擅闯贡院,你身为搜检官员,为何不加阻拦,由着那宦竖如此胡来?”

      那小太监听到有人如此高声地骂他“宦竖”,登时拉长了脸,斜着眼睛循声瞥过去,看到一个穿紫色官袍的中年男子正皱着眉头站在不远处。于是小太监冲赵常一撇嘴,冷笑道:“哟,我说这位搜检官老爷,您不是说不让马车进来吗?那这大晌午的,又是谁家的骡马驴子啊,也没上嚼子,就在那里乱叫唤?”

      此话一出,四下里一片沉默,赵常张口结舌,死也不敢接下话头,他甚至不用回头也听得出来,之前喝斥这小太监的人便是绰号“黑驴”监考官御史中丞林守愚,论官职,林守愚比他大得多,况且这林驴子脸酸心窄,不好得罪。但赵常心中更明白眼前这个小太监是皇后身边的人,也着实得罪不得。

      就在赵常额头冒冷汗的当,那青衣乌帽的小太监已经一手牵马一手掐腰,大模大样往地中间一站,道:“您怎么没言语啦?难道我刚刚听错了,不是驴叫,是狗吠不成?”

      林守愚走上前来,脸色十分难看,显然是听到了小太监的那番指桑骂槐:“你这厮刚刚说我什么?”

      那小太监却将缰绳一抖,揣入怀里,说:“哟,这位大人又说得是哪一家话,我不过是问这位……嗯,问这位赵大人哪里来的驴叫唤罢了,并没提到大人您哪!”

      “狗奴才竟敢放刁!”

      “哟,这位大人说的话可不太中听,您别一口一个奴才的。咱家捧龙庭抱玉柱,服侍的是万岁爷和娘娘,恐怕还轮不到您骂我一声狗奴才。”

      话音刚撂地,只见今科的正主考,少傅兼弘文馆大学士崔潜匆匆赶了过来,张嘴便是一口京白:“哟,我说这位中贵人,你怎么把马车赶到这贡院里头来了?”

      那小太监并没答话,却听一个清丽女声自马车内传出来:“听声音是崔先生么?我们不清楚贡院的讲究,一时莽撞坏了这儿的规矩,还请您大人有大量,见谅则个儿。”

      与此同时,就见那马车帘子略动了动,说话的人并没露面,只从轿帘子下探出一双精巧绣鞋来。鞋两边飞着四只大红丝线绣成的小蝙蝠,鞋尖正中则是一只加衬微鼓的大蝙蝠,张着宽大的翅膀捧着一个个圆球似的“寿”字。鞋上还各有三颗珍珠,大如拇指盖的嵌在“寿”字的中心,正对着蝙蝠的头,还有两颗小米粒珠则是那大蝙蝠凸出来的眼睛。

      即便刚刚那个声音崔潜没辨认出来,现在待看到这双鞋,也就立刻猜到,马车里坐着的是什么人了。

      只见他满脸堆笑,走到马车前一拱手,低声道:“可是秾华殿的柳姑娘,怎么今日出宫往这边来了?”

      这位“柳姑娘”正是皇后身边第一得意人,秾华殿掌事大宫女柳晚晴。她并不出来同崔潜见礼,而是在车内笑答道:“先生大概听说了,今科有一名女士子,蒙圣人恩典借住静濂园中,圣人又命我接送她往返。今天早上临出发前,圣人多嘱咐了我一些别的话,所以耽搁了些功夫。等我们架着马车接上人,再来贡院门口,您这儿的大门好像已经关上了。我们宫里人原不懂贡院的规矩,就自作主张让小顺子从角门那里进来了。小顺子年幼嘴笨,不会说话,方才似乎还冲撞了哪位大人,要撵我们出去呢。还求您帮着讨个情吧。”

      林守愚听完这话,猛一抖胡子,疾声斥道:“你又是什么人,胆敢嘴硬强辩,搬弄是非!贡院大门既已锁闭,一切闲杂人等都不得再入内,你们在贡院大门关闭之后从角门那边硬闯进来,本就有错在先,又公然辱骂朝廷命官,现在还在崔少傅面前信口雌黄,你们眼中还有王法吗……”

      林守愚的话还没训完,便被崔潜捂上嘴,拉到一旁。

      “哎哟喂,我说林中丞,你糊涂了吗?找茬也不是这么个找法啊!”

      “什么叫找茬?明明是他们狐假虎威,在贡院里驱车横冲直撞!几个小小宫奴居然如此气焰嚣张,肆无忌惮,分明是不把国法,不把贡院中的列位官员放在眼里!我身为御史中丞,岂能容忍他们如此行事,定要上朝堂参他们一本!”

      “是,是是,您这的确不是找茬……你整个是在找死!没听说过那句话吗?打狗还要看主人面,更何况那可不是什么‘小小宫奴’!您自己瞧瞧,没看到那双五福捧寿的鞋子吗?那可是只有跟在老太后和皇后娘娘身边,最贴心最得宠的宫人才能穿的啊!在宫里这双鞋就是那通天的金字招牌,有时候可比我这顶乌纱帽还威风!”崔潜这句话刚出口,又觉有些不太得体,只得轻咳了一声,拍额又道,“哦,是了,我差点儿忘了,林大人您一向都是外任,才干了一两年京堂,哪儿可能熟悉这些宫里头的典故呢。”

      “什么典故,那是崔少傅你们这些大臣失体,放任她们狐假虎威的恶果!”

      “嘿,你怎么还算到我头上了。我放任?我告诉你,今儿个就算是杜老太师、还有相爷他们爷儿俩在这儿,也不会像您这样疾言厉色地喝斥车里头那位!说句不中听的,您还只是个从三品吧?别在这档口耍铁面御史强项令那套,美名不是这么个捞法!再说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那个顾念衣迟到了一会儿吗?我们何不通融一下,卖她们一个面子。还是那句话,打狗也要看主人,听我一次,今后有你的好处呢!”

      说完,崔潜冲着马车里的人扬声道:“没什么事儿,柳姑娘让那位女考生出来吧,也没什么晚不晚的,考生们还在搜检呢,得再过一会儿才能进号房。”

      “那真谢谢崔先生了,我还正愁要怎么回去向圣人回禀呢。”说着,车帘子已挑开了一条缝,只见那顾念衣从内钻出,被小太监扶下车来,也不跟谁多言语,直奔搜检处那个专供女考生用的帐篷去了。

      等顾念衣走开,听那柳晚晴又朗声道:“崔先生,今天早上圣人还就提起您来着,要我这次来,若有机会就带个话儿给您。前些日子,官家亲自考了几位殿下的学问和文章,都进益颇多,尤其还夸了三殿下字写得更有风骨呢!圣人说了,这全是您的功劳,让我替她向您道声辛苦,圣人还说了,有您督促三殿下读书,官家和圣人,还有老太后都放心得很……”

      崔潜听了这番话,连忙又向四方上连连打了几个拱手,郑重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崔潜何德何能,此生忝为皇子师傅,已经是莫大的荣耀,崔潜万死难保陛下隆恩,那里怎么敢当得国母一声辛苦!请姑娘回禀皇后娘娘,我崔潜定当尽心竭力教护几位殿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这时又听柳晚晴问他:“崔先生,不知道刚刚同小顺子争辩的是哪位大人啊?”

      林守愚听到人问,不待崔潜开口便自己朗声答到:“本官御史中丞林拙,尔待怎样?”

      “哦,原来是林中丞,素仰素仰。早听说您铁面无私,气节可嘉,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反响,真是好官威……林大人,您莫见怪,小顺子他年岁小,笨嘴拙舌又不懂规矩,适才多有冒犯,您大人大量,别跟他计较。不过有件事倒是想向您老人家请教。话说前几天,我代圣人去西山碧云寺进香,圣人懿旨不令劳动百姓,更不许惊扰古刹清净,所以我们一辆马车三个人就出了宫门。谁知步行上山时赶巧碰上了一位从三品的诰命夫人的车架。呵,那一家子的管家和家丁真是好气派,好手腕,硬逼着空鉴方丈清场撵人,净了大殿不说,居然是清空了整个山门的闲杂人等。我等三人也只能在山门外面等了一个多时辰,结果也没为圣人烧到那头柱香。我就有些不太明白,也不知道这从三品官员家的女眷进香,却按照国公夫人的品级净场清人,这又是守的哪朝哪代哪一国的规矩王法啊?不知道这种事情,你堂堂御史中丞可参不参呢?”

      柳晚晴这一串连珠炮话抛出来后,那小顺子也顺着接口道:“对了,晴姑姑,我记得那家的管家当时好像说自己是御史中丞府上的,又是姓林……您说不会那么巧,咱们碰上的就是他林中丞的家眷吧!”

      被她二人这么夹枪带棒地挖苦,林守愚已是面红耳赤,脚底发软,全没了刚才的严肃。

      小顺子嘻嘻一笑,跳上车辕操起缰绳,说:“哎哟,我说中丞大人您别急着擦汗哪!放心,就算真是尊夫人,圣人一向宽宏大量,又不喜张扬,不会当真与尊夫人计较的。更何况就连太后她老人家都听说过关于尊夫人的传闻,那天要是没让尊夫人遂了心愿抢到那头柱香,只怕回去之后要给您些颜色看吧?您看您这堂堂从三品中丞,身上穿紫是顺理成章,脸上要是见了红啊紫啊的,可就不太好看了不是?”

      小太监嗓门既尖且亮,在围观的举子中引发阵阵哄笑。等笑声停歇,那小顺子早已经赶着马车走掉了。

      崔潜坦然目送宫车远去,才对那些围观的人群一挥手:“看什么,看什么?还不快散开进场!”

      说完也不理会林守愚如何尴尬,自顾自迈着方步走开了。

      内砖门这边发生的一切,都被明远楼上的一双眼睛看了个清清楚楚。

      陈苡琛双臂抱肩,一直冷眼瞧着下面的动静,直到副主考之一的京兆尹楚天阔踱到她身边,轻声问她:“你也是,刚才何必拿话激那林驴子下去惹祸呢?被损成那样儿,要他面子往哪搁?”

      陈苡琛冷笑了一声:“退之兄说的是什么话?和我有什么关系,明明是林夫人给林大人寻了一番窝囊气受,也是退之兄你劝得他喝了半斤荷花白解愁,我刚才不过说了句‘既然林大人看不惯那小太监的嚣张气焰,何不亲自去教训教训他,光和我们唠叨有什么用’罢了,哪知道林大人宿醉未醒竟当真不知好歹地下去撒酒疯呢?”

      “好,好,我总也说不过你。”楚天阔没等听完她这番话,自己先讪讪笑了,“十几年了,你这张嘴还是这么厉害。”

      陈苡琛只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

      光阴似箭,这话果真不假,多少芳华岁月,弹指也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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