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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宫墙柳 ...

  •   五更鼓早已经敲完,而天色已经大亮,进出京城西北和义门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一辆朱轮翠盖的大鞍车自北而来,马车走的很稳,速度却不慢。赶车的是个青衣乌帽的小太监,四九城的百姓都识得这是宫车,纷纷避让到两旁。

      顾念衣扒着帘子向外张望,忍不住在心里笑自己今日这番狐假虎威。

      “没什么可着急的,虽然出来的晚了些,但到贡院也只再消一个时辰就到了。您要不要趁这个时候多闭闭眼睛?”

      话音未落一个藕合色夹纱枕头已经递到眼前,顾念衣转过头一看,原来是送她上贡院的柳晚晴误以为她心急赶路,拿话安慰她。顾念衣对她笑了笑,也不做解释,只是接过枕头靠着,嘴里也不忘道了几声谢。

      柳晚晴能当上秾华殿掌事的,自然有她的道理。不必说那份体贴周到的心思,便是说话的温柔宛转也是常人难比的:“我回禀过圣人,说上次把您送到地方车就回去了,结果让您一个人在外面站了半天。所以这一回圣人吩咐过,要让您先在车上歇着,等唱到名字再下车进场去。您只管安心歇着,我会吩咐小顺子留意外面,到时候我再叫您起身,绝不会误了卯的。”

      “这一向可真是劳烦柳姑娘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

      柳晚晴听了只低头抿嘴一笑:“您这说的是哪里话,这都是圣人的旨意,我们这些当奴婢的只是按主子吩咐办事罢了。”

      顾念衣知道她口中的圣人是指宫里头的梁皇后,便很是真心实意地讲了几句感恩戴德的漂亮话,然后便闭上眼睛。

      柳晚晴轻手轻脚扯过斗篷,披盖在顾念衣身上,又朝马车另一头挪挪,好腾出点地方给她放腿,结果脚底下正踢着顾念衣的考篮。好在声音并不大,顾念衣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竟是真的瞌睡上了。

      柳晚晴从没经过科考这回事,一时忍不住心中好奇,便悄悄将这考篮拎起来放在腿上,小心打量起来。这篮子乃是细竹编就,横方形状,上下两层,四角包银。竹皮已是重紫色,看深浅怕是很有些年头了,八成是顾家哪位先人之前赶考用过的,现在传到顾念衣手里头,却依然保存完好。晚晴定睛细看,发现这篮子十分精致,红桃木提手上有缠枝花草的浮雕,就连盖子周围也刻着回字纹,做工很细。最妙的是盖板上还镌着几行瘦金体的老健书法: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是。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晚晴虽只略通文字,但是这阙词并不难懂。她读上一遍,却在心里暗笑:刻这个的人真够虚伪的,这考篮明明就是为了要争那“蜗角虚名”而置备的,还装什么清高呢?不过落款上注着“沉舟”二字,看上去有点儿眼熟,她略一思忖,想起来似乎是听人说过,这是故太傅简国公顾骏的别号。

      柳晚晴曾听宫里上了岁数的嬷嬷们说起过几次,那简国公顾骏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无论学识还是性情,各方面都堪称万中无一,而宫人们私下里偷偷喊他“再世卫玠”,据说当年他给先帝和今上授课时,手中常执玉柄麈尾,与指同色,至今还被那些老宫女们传以为佳话。顾骏次女先帝的哲毅皇后,据说也有倾城的颜色。而那顾骏唯一的儿子顾兰荪从小也比别家孩子生的漂亮,而且七岁便举神童试第一,深得先帝睿宗的喜爱,常诏他进宫随侍,而且因为那时他年纪小,出入宫禁也没有说让他回避后宫女子,甚至太皇太后还曾几次宣他入内,并引见给两宫太后,据说当时太皇太后就抱着他坐在自己膝上,梁太后亲与之中栉,金太后惋惜过没个年龄合适的公主嫁他,而顾兰荪的亲姐姐哲毅皇后则领着妃子宫人们效仿潘安故事,用水果鲜花什么的装他一满怀。再后来他给今上做伴读,好多年轻的宫女争着端茶和点心去爽勤斋,就为看那少年郎一眼……

      柳晚晴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些嬷嬷姑姑们在说起这些旧事时,脸上泛起的红晕和眉梢嘴角暧昧的笑意。所以初次见到顾念衣时,她多少有些失望:身为顾家嫡系后裔,顾念衣的相貌当然并不能说是难看,但同倾国倾城这四个字实在相差甚远,不要说宫里那些妃嫔,就是宫女中也有不少人长得比她漂亮……

      想起这些,晚晴摇头笑笑,手上却没闲着,她轻轻挑开篮子搭扣,取下盖子,细看里头。第一层上放着的是号顶、号围、号帘,都是蓝色细棉布做的,虽然已经过了两场,但倒还算干净;还有卷袋、笔袋什么的,也收拾得十分妥贴;布帘子下盖着的便是饭碗、茶盅,一个匙箸筒儿,还有蜡签儿、蜡剪儿、风炉儿,钉子锤子之类的家伙事儿,却偏偏没有带什么吃食。这顾念衣真是有些古怪,听小宫女回话说,她在静濂园里住着时每天早晚就喝些稀粥;出来应考,本来要给她准备饭菜点心,却被谢绝了。她这样古怪的举动,免不了招来非议。

      “这算什么呢?我们的确是奴才,伺候主子是应知应分,可为什么还要管那个顾念衣的吃喝拉撒?她到底算什么呀?又这不吃那不吃,难道还怕御厨房要害她不成?”事实上,秾华殿的大宫女小翠就曾经向晚晴这样抱怨过,倒好像被指派去伺候顾念衣的人就是她似的。

      对这样的话,柳晚晴当时只是付之一笑,不予置评。

      在宫里当差的人都知道这么一条规矩,上面交代下来的事情就要尽量用心做,而不能问为什么。柳晚晴自十三岁进宫以来,已经当了六七年差,由小晴子一直升到晴姑姑,中间从没出过岔子,都是得益于她对这条规矩烂熟于心。所以当梁皇后交代下来,要她去照管一个暂住静濂园的宫外人时,她也只是磕头领旨,再无二话。

      不过她倒也不必真的事必躬亲的照料顾念衣的吃喝拉撒诸项事宜,琐碎事自有静濂园花神庙的掌院太监刘德谦在呢。她只需要露面嘱咐两句圣人交代的话,再安排马车,打发接送顾念衣往返园子和贡院就行了。要说唯一有些拿不准的,是不知该怎么称呼,叫顾娘子显然不合适,那是称呼后宫的,也不好像同小姐妹一样直接喊名字,所以最后干脆将名字省掉,就用“您”来称呼。好在顾念衣也从不计较什么。

      第一天将顾念衣接进园子里时都已经是深夜了,好不容易给她安顿妥当,临走时柳晚晴客气地问了句:“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这不过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顾念衣倒是当真了,居然真提了个不那么好打发的要求。

      “倒是真有件事要麻烦您费心……我想讨些热水擦擦身上,不知道是不是方便?”

      按说这也不算什么,柳晚晴不是当真不肯放下身段照料一个宫外人沐浴,好歹这位也是先帝皇后的亲侄女,又是现在这位中宫的客人。

      但当时那个时侯找谁给她弄洗澡桶和热水?晚晴当时本想推掉这事,可看顾念衣含羞带怯低下头去,还拿手指不住捻衣角的模样,又觉得她有些可怜。估计是个平日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从没怎么经历过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日子。

      她心一软,领顾念衣去了园子里给宫人们使用的汤子,当时里面有几个宫女才刚洗完澡还没离开。晚晴便指挥她们帮着顾念衣沐浴净身,总算把这件事给打发过去。可是晚晴随后很快发现,她又给自己找了件麻烦:顾念衣居然不会自己梳头!不会梳头你干嘛还留那七尺长拖到地的头发?

      她只能又打发个小宫女每天早上给顾念衣梳头发。也罢,谁让那是圣人让接进来的“贵客”呢?

      晚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又揭开考篮第二层看。这最低一层收着的是文房四宝中,那砚台跟墨盒似乎不是一般货色,但晚晴不太懂行,没有玩赏的兴致。同这两样放在一起的还有一把象牙雕花折扇和一个绣花扇套。晚晴不由暗暗纳罕,这样冷的时候,顾念衣进贡院怎么还要带着一把扇子呢?而且还没收到扇套里。她取出象牙扇把玩了一下,并没觉出有什么特殊。尽管这把扇子也算用料名贵,但晚晴跟在皇后身边看惯了好东西,同宫里那些象牙扇比,这一把实在算不上出色。于是她撇撇嘴,把象牙扇搁回原处。

      又见那扇套上面的花鸟刺绣实在精致,晚晴本来自负女红不错,此时却也有些自叹弗如,她双手取出扇套,发现里面居然装着一柄旧麈尾,兽毛扎的扇头已经光秃得不像样子,但那白玉手柄倒是依旧光润。晚晴想起之前听过的传说,难道是简国公顾太傅生前用的那一柄么?但对传说里的人和事,晚晴并不有多在意,把这麈尾随手放到一边,依旧捧着扇套看,她刚刚瞄了眼里面,发现这扇套居然是双面绣的,这手艺和心思可不寻常。

      就在晚晴细细辨认绣法的功夫,车子颠簸了一下,而那麈尾也啪地一声跌晚晴脚边,还滚了两滚。晚晴心说不好,这玉可别被摔坏了。但捡起来时,却发现了一点儿蹊跷:麈尾的玉手柄倒没摔坏了,刚刚也不知道是不是触到什么机关,玉柄同扇头竟然松开成两截,露出里头藏着的一小卷白绸来。

      柳晚晴暗暗吃了一惊。只听说顾念衣才华横溢,原来也会在科场上搞这些龌龊事!

      她一边侧着耳朵听顾念衣那边儿的动静,一边屏住呼吸伸手勾出那块绸布,小心翼翼地展开。她倒要看看,那上面究竟有些什么鬼名堂。

      熟料只瞥见一句话,就吓得她几乎要惊叫出声来——白绸上有暗红色蝇头小楷正反面写了好几行字,开头第一句,是“枉死北司顾贶绝笔书于监神之前”!

      晚晴心头狂跳,不敢再多看细读。不料就在这时突然听到顾念衣开口说话:“柳姑娘,还没到贡院街吗?”

      柳晚晴吓得一哆嗦,差点连篮子带人一起向前扑到,只是余光瞄到顾念衣仍闭着眼晴没睁开,这才略放下心,答应了一句:“还没呢,您继续歇着吧。”

      顾念衣没做声,似乎刚才只是睡着了说梦话。

      晚晴长吐出一口气,她定了定神,把麈尾拧好装回到扇套里去,又将一切恢复成原样。

      方才她不敢细看,可匆匆瞥见的几句已经足够惊心动魄:……言死案密定,固不容辩。血肉淋漓,生死顷刻……

      ……仇我者立迫我性命耳!借疆事为题,追赃为由,徒使枉杀臣子之名归之皇上……

      这是什么意思?顾念衣的父亲其实已经死了吗?那她岂不是匿丧赴考?这算欺君吗?圣人知道吗?还有那顾贶在遗书里说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晚晴心乱如麻,越想越是背后生寒。她本来想着等顾念衣考完这一场后,圣人应该不会再让顾念衣住在静濂园了,但现在却觉得事情怕是没有那么容易完……

      就在她胡思乱想间,马车渐渐慢了下来。只听赶车的小顺子在前面低声招呼了一句:“晴姑姑,咱们到地方了。”

      顾念衣还睡着没醒,晚晴也不急着叫她起来。她低声吩咐小顺子打马绕过贡院东门,朝南又走了一段路。便能见到一个黑油大门,是专供考官车轿出入使的。行到门口,小顺子从怀里掏出块牌子一亮,守门的老军见是宫里头来的马车,那里还敢阻拦,连忙放行,再无二话。

      自这黑亮大门进去,就能直接跃过内外砖门进到贡院明远楼前,这些都是这次临出宫前,梁皇后亲自交代的。晚晴早隐隐觉着奇怪,圣人对顾念衣着实上心,有些不寻常。如今她越发猜不准圣人对顾念衣的态度,便只得打定主意,对顾念衣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千万千万要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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