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醉桃溪》海雾苍蓝

8、章八 不可磨灭的过去（二）

　　尹双成欣慰儿子的成长，但同时又相当不安，两手握成一拳，显然焦急的很，“……唉，只是不知唐苏叶是否肯出面，上次王参知的父亲生病，辗转无数郎中都不见好，万不得已去求唐苏叶，连面都没见上就被一口回绝。”

　　尹醉噎了一下，他没想到唐苏叶此人这般耿直孤傲，怕是已得罪了不少大官，“后来呢？”

　　“后来王参知当真奉上了万两黄金，买通了唐苏叶身边的侍卫才得以面见了唐苏叶，软磨硬泡之下总算是换得唐苏叶出诊，说来也奇妙，吃了多少名贵药材都不见起色，唐苏叶却在几日之内便使得王参知的老父恢复如初。”

　　“……”尹醉微微蹙眉，“这事当真？这世上果真有这么神奇的人物？”

　　尹双成拍拍儿子尚且稚嫩的肩头，“儿子，你记住，这世间超乎你认知的人事太多，切莫掉以轻心。”

　　“儿子谨遵教诲。”

　　父子二人正说着，尹管家已匆匆跑来，气都没喘匀便欣喜地喊道，“老爷！唐公子来了！”

　　“太好了！”二人对视一眼，难掩激动和狂喜，迫不及待向门口迎去。

　　唐苏叶一袭白衣，几缕额发乖巧地被微风拨撩，眉目淡泊，及身便能嗅到他周身混杂的药香，远观如玉荷般俊雅，让人不禁感觉即便站在一处却仍隔着距离。
　　尹双成固然与无数人打过交道，可面对唐苏叶时却没来由地头皮发硬，他可知道唐苏叶是软硬不吃的，虽不知为何唐苏叶会赏光，但万不可得罪他才是。

　　想罢他态度极为客气地作了个揖，笑容真诚恳切，“久仰唐公子大名，今次冒昧请公子前来是因家中有人受了重伤，老夫无能为力，不知……”

　　“尹将军。”唐苏叶清亮的声音不高，但那话如雪水的温度却让在场的众人不由自主地打了冷战，“朝中唯将军与齐学士是唐某素来敬仰的，今次也是看在将军的面子。不知将军打算出多少价换某出诊呢？”

　　冷汗，不知不觉爬满了尹双成的额头，他在面对皇帝时也不曾这般紧张，在冲锋陷阵单对敌方大将时也未曾出汗分毫，而面前的唐苏叶不过是个年仅十七的小辈，却令他胆颤，甚至沁出一身冷汗。

　　万万不能低估这个少年。尹双成心中警铃大作。

　　“这……唐公子只管开口，老夫定当一文不少……”尹双成攒住的手心已然湿透，哪怕是黄金万两他也定会拿出来的，只要为了桃溪无恙。

　　唐苏叶把尹双成眼中的坚决、急切与恳诚看了个清楚，心下佩服更甚，自小他便是听着尹双成的英勇故事长大的，外公唐成恩极为敬佩尹双成，在唐苏叶的心里，尹双成是顶天立地的长松，旁人污浊的墙头草无法比拟。

　　能低下头来求人，想必是很重要的家人吧，想起自己为了母亲而去恳求那个女子，那种心情自己体会的可是清楚。

　　半晌都不见唐苏叶回话，尹双成略感疑惑地抬起眼，却听到唐苏叶轻笑了一声，“不急，救人要紧。”

　　“嗨，你看我这，差点误了大事！哈哈，老夫这急糊涂了，唐公子这边请！阿海啊，快去把最好的茶拿出来！”尹双成如释重负，欣喜若狂，一时连敬语都忘了用，一拳捶在手心里，这才发觉风吹在掌心嗖嗖的凉。

　　唐苏叶淡笑，脚下却加快了速度紧跟上尹双成的步伐。

　　尹醉一直站在人群之外，将唐苏叶的一举一动看的清楚，心下也多了几份赞叹，与他的稳重沉静相比，自己逊了不止一点半点。

　　“尹将军，伤者何人。”一路上唐苏叶询问起必要的信息以便于最快地制定方案，脑中飞快地组织着一种又一种最佳的治疗方式。

　　“是准儿媳，名叫桃溪。”尹双成随口答道。

　　“桃溪……”唐苏叶脚下一滞，随即不着痕迹地掩盖过去，“可是梨花坊的舞姬桃溪？”

　　“正是，哎唐公子也知道啊。”尹双成哈哈一笑，并没注意到唐苏叶略显怪异的神情，但跟在一旁的尹醉敏锐地捕捉到了。

　　“没想到桃溪姑娘是尹家的少夫人，倒是唐某孤陋寡闻了。”唐苏叶很快恢复了面无表情，只是音调沉了下去，“将军安心，唐某定会让姑娘无恙。”说罢跨步进了房内。

　　尹双成连声应着，与尹醉等在门外，扭成一结的眉头高高舒展开来，“太好了，桃溪这下有救了。”

　　尹醉不吭声，听起来唐苏叶似乎与桃溪有些瓜葛，在听到桃溪的名字时微变的脸色，低沉下去的语调，摆明了他是认识桃溪的吧，难不成……

　　难不成他喜欢桃溪？

　　尹双成瞥见自家儿子越变越难看的脸色，眼神愈发凶狠似乎要杀人一般，吓了一跳，“儿子，你怎么了？”

　　尹醉一惊，马上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摆手，“没什么，没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尹双成不时地张望紧闭的屋门，尹醉兀自胡思乱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夕阳西斜，天色渐晚。

　　门被打开的吱嘎声打破了阒静，面无波澜的唐苏叶信步走了出来，对一脸期待的尹双成点头道，“已经无碍了。”

　　尹双成喜地不知如何是好，对着唐苏叶就要拜下去，被唐苏叶拦住，“将军不必如此，还是先进去看看吧。”

　　“哎，哎！”尹双成搓着双手，此时的他不像一个风霜老练的大将军，倒像极了得了糖的孩童一般，尹醉听见桃溪无碍了，心间的阴云顿时抛在脑后，三步并作两步硬是从唐苏叶身边挤过，跨过门槛快步赶去，唐苏叶被他一撞重心不稳，好在尹双成扶着他才没有摔倒。

　　唐苏叶略略挑眉，似笑非笑，“尹将军，看来贵公子很是不懂礼数。”

　　尹双成一张老脸涨的通红，惭愧道，“唐公子莫要与小儿一般见识，当兵的出身不如儒门雅士，确是礼数欠缺……”

　　“贵公子与准夫人的感情真是要好。”唐苏叶并不接话，只是转头望着幽深的屋内，看不出喜怒地勾起唇角。

　　说罢，径自转身向来路走去，尹双成知他要回去了，千恩万谢地跟在身后，小心翼翼地问道，“唐公子，不知……这价钱？”

　　“怎么，尹将军这么想让唐某收钱？”唐苏叶头也不回，倒是尹双成愣在原地，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话的意思。

　　唐苏叶渐行渐远时，一句话自他身后款款游弋而来，“唐某欠桃溪姑娘的人情，这次仍不算数。”

　　人情？看来桃溪与唐苏叶早在之前就颇有渊源了？

　　对着唐苏叶离去的方向，尹双成毕恭毕敬地深深一拜，无论辈分与礼节，只因他是一个医者，救回了自己重要的人。

　　唐苏叶自墙角处绕出，注目着尹双成转身回行的背影，无比崇敬地低下了头，抬头时，笑意如春。

　　赵桃溪，没想到最后你还是要嫁入尹家，这是你母亲的意愿，还是，你自己的意愿？

　　尹醉坐在床边，凝视桃溪苍白的睡容，满是疲倦与病态，十分虚弱。

　　原本悠远淡然的眉睫紧锁，胸口混沌的郁结愈发堵得愁闷，尹醉的视线自桃溪失去血色的薄唇上扫过，黯自神伤，遥想初见时暖春般柔雅的清容，却是如今失了活力的瘦削，怎奈心痛？

　　伸手想要摸一摸她的面颊，手指却犹豫地停在半空，终是没有落下。以她的性子，断不会允许男人随意触碰，更何况，她现在定是对自己厌烦透了吧？

　　失落地自嘲一笑，尹醉起身，小心翼翼掖好被角，悄无声息地离开。

　　晚饭已热过一遍，可父子二人都无有食欲，面面相觑。

　　不知过了多久，饭菜早已凉透，尹醉学着桃溪的样子伸筷夹起一块青椒，放进嘴里细细嚼着，尝不出原有的滋味，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苦涩沾染在舌尖，连带眼睛都有些发胀。

　　尹双成长叹一声，随即招呼尹管家取酒。

　　尹醉茫然地看向父亲，又低头看看父亲为自己倒满的杯盏，刚待开口，尹双成抬手止住他，雄厚的声音此刻极为疲惫，“儿子，咱们父子好久没有坐在一起好好说过话了，今儿就陪我喝几杯。”

　　桃花酒的郁香和着靡暗的烛光，明澈的酒水泛着点亮，父亲的讲述如同幻境，惚惚恍恍起来。

　　“我知道，你有很大的疑问，也是时候该告诉你，过去的一些事儿了。”

　　尹醉愣愣地举起酒盏，抿了一口，酒味甘醇花香清冽，说不尽的甜美。

　　“我遇到阿月，也就是孟妃那年，如你这般大，也是十六岁。”尹双成似是倦怠地闭上眼，低叹道。

　　语出惊人，尹醉的手猛地一晃，洒在手背上彻骨的凉，他惊愕地望向尹双成，“父亲，你……”

　　孟映月天资聪颖，又得益于她浅眉碧眸的绝色，曾在天朝引起巨大的轰动，无数人倾家荡产只为观她一舞，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却无一不被拒绝。

　　因她心中，早已有了所属。

　　那个过路的少年，一眼就看出她的不寻常，固然人贩子用布巾将她的脸捂得严严实实，他却径直向她走来，每一步都深深印在她的心底，她忘记不了那早已油尽灯枯的希望在此时霍然迸发出鲜亮的火焰，她迎向他的目光，他也在注目着她。

　　“喂，这小姑娘是你什么人。”她听到他如是说，声音明亮地如同太阳。人贩子猝不及防，慌乱地搪塞，“是……是我女儿！”

　　“你女儿？”少年一副了然的神情，似是相信了一般，孟映月不由一阵焦急，刚想出声却被人贩子在背后狠狠扭了一把，身体一抖疼的眼泪一下子冒了出来。

　　哪知人贩自以为无人看见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少年疾风般伸出手，一把擒住了他，“我可没见过哪个父亲会这么对待女儿！”

　　“多管闲事！”人贩眼见败露，一把甩开少年的手，借势推了他一把，拽起孟映月就要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