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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章九 不可磨灭的过去(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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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迈开步子的瞬间,后襟便被强大的拉力扯滞,人贩惊叫着踉跄摔倒,扭头看时才发觉刚刚那一推完完全全如同推在墙上,丝毫作用不起,甚至少年连步子都没挪动一毫。
少年呵呵冷笑,“你可真是点儿背,遇到大爷还想跑?”上前揪住人贩的衣领,扬手将他甩了出去,撞得茶馆里的桌子稀里哗啦翻了大片,只顾哼哼的劲了。
孟映月惊诧地望着少年的背影,明明年纪那般轻,瘦削的躯体竟有与族里的力士们相媲美的力量……
眼快的早已报了官,官差们七手八脚地架起一脸丧气的人贩,对少年赔笑,“尹公子好身手,小的们佩服,佩服……”
少年毫不在意地挥挥手,他们便如获大释般匆匆离去交差了,围观的人群见没热闹可看,纷纷散去,这才快步走向尚且呆坐在地的孟映月,蹲下来一边撕扯她脸上脏到看不出颜色的破布,一边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阻碍呼吸的布巾和异味在少年手中得以解脱,孟映月深深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用并不熟练的汉语生硬地回答,“阿卢,娜。”
没有回应,困惑地抬头时,正撞见对方黑玉的瞳子里,刻满了繁星惊艳。
半晌他都不曾开口,只是痴痴地凝视着她的脸,半寸目光都舍不得移开。
她从不曾被人这般坦率地注视过,面色渲开大片潮红,想要别开脸时,却被他深邃的眼底牢牢禁锢,思维不由随他跌坠下去。
少年的肤色如同小麦,与族中无论男女的白皙不同,泛着诱惑的光泽,眼睛狭长却闪闪发亮,饱满的唇瓣描画出朝阳般的笑容,竟吸引着自己忍不住伸手,想要触碰他。
打破这份美好的是某少女咕咕作响的肚子,她已经两天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
猛然清醒的孟映月,啊,她现在还叫阿卢娜,察觉了自己的动作,面色大赧,羞愧难当地想要收回手,却被少年的手紧紧攥住。
耳边已经烫的仿佛灼烧一样,阿卢娜垂首想要把手抽回,恨不得快点逃开,哪成想回握的一端似是猜到她的想法,分外用力不让她挪动分毫,惊慌失措间,手掌被拉带着贴在温暖而柔软的面颊上。
心口被什么狠狠撞击,想要放声大喊的冲动呼啸盘旋,少年的体温淌过指端,将她一点点浸透,覆在心上厚厚的坚冰豁然暴露在烈日之下,崩碎的细响一点点剥夺了她最后的防备。
父亲丢弃她和母亲逃跑时,她没有哭。被押送到车上得知将要被卖掉时,她没有哭。母亲含恨而终时,她没有哭。遭受非人的虐待时,她没有哭。
这一刻,心头的滚烫蔓延到了眼角,无声的眼泪扑簌簌地蜿蜒而下。她原本已对这个冷漠的世界绝望,已没有活下去的意愿,却在此刻得到了安抚。
“是想要摸摸我的脸吧?”少年轻声呢喃,“看来我猜对了。”
她终是哭出了声,放肆地倾吐着自己的委屈与隐忍太久的惊恐,这些本不该属于十二岁的她。
那天,少年握着她的手,始终不肯放开。
“我喜欢你。”吃饭时,少年闷闷地放下碗,认真地看着她。她噎了一下,含住筷子面色通红,不吱声。
少年自顾自地支起下巴自言自语,“但是我年纪还小,不能娶亲,所以我要把你藏起来不让别人发现等我长大了,再娶你。”
阿卢娜哪听过这些,捂住脸支支吾吾抗议道,“我,不要,娶给你……”
“……”少年被口水呛到,“你的汉语先生死的早。”
阿卢娜点头,“是,母亲,死。”
“……”
诡异的沉默,二人大眼瞪小眼,片刻间少年一拍桌子打定了主意,“以后你不要叫阿卢娜了,我给你换个名字。你最喜欢什么?”
喜欢什么?阿卢娜眨眨漂亮的眼睛,瞳色微亮,“湖边的月亮,经常梦到,喜欢……”
少年嘻嘻笑起来,“好,以后你就叫孟映月吧!梦到湖里倒映的月亮,就如同你一样漂亮!”
孟映月……梦映月……
心跳砰砰地撞击着胸腔,周遭的嘈杂愈发冗乱,被赋予新的名字的意义她再明白不过,重获新生的喜悦,她眼含泪水感激地看向他,“谢谢,我很喜欢……”
少年极力掩盖的紧张霎时冰消雪融,嘴角弯起欣喜的弧度,闪亮亮地看着她,“阿月,我叫尹双成。”
直到他将她送到梨花坊,他不舍地注目着她一步一回头的背影,他的落寞,都铭刻在心。
十六岁那年,孟映月成为梨花坊头牌,以自创一舞扬名天下,西域异族的韵味与东方古典巧妙地融合,出落愈发动人的美貌,成为了天朝的传奇。
她在等他,等他实现当年的诺言。这几年,她努力学习汉语,已能与汉人说话无异,知道了很多过往。她忐忑而期待,他说等他长大就会娶她,那个尹家的少爷,自幼习武技压群雄,尹家在朝中德高望重,他也即将踏入宫廷。
她,想嫁给他。
那天,她于众人面前宣告了她头牌的身份,提亲的人流中她满含期待却又忧虑重重,她辨别着一张又一张陌生的脸,直到提亲的人尽数离去,却终是没有看到期盼的面容。
大概他早已把自己忘记了吧。她失落地垂泪,心碎地犹如淌出血来,正待起身离开偏厅,却听到侍女讶异地呼喊,“公子,提亲的时间已经过了,您请回吧……哎公子,不能乱闯!公子!公子……”
来人伴着不悦的声音硬是挤了进来,“我又不是来提亲的,这本来就该是我媳妇!”随即对着孟映月的背影高兴地唤了一声,“阿月!你相公我来了!”
侍女已经傻在原地,这般没规没距的她还是第一次见。
孟映月难以抑制战栗的颤抖,她转头时正正撞进来人的眸子里,黑如墨玉,亮如繁星,笑如暖阳。
狂喜,无法言说的狂喜,他来了,他真的来了!她呜咽一声,眼泪朦胧了双眼,踉跄两步抓住了尹双成的袍袖,仍是抖的厉害。
尹双成怜爱地注目着面前日思夜想的女子,轻声宽慰,“阿月,你长大了。”
说罢,将她拥进怀里,一声长长的叹息,感受着她的情绪,听着她含糊不清的抱怨,“为什么现在才来?我以为你把我忘了,不会来娶我了……”
“因为没有在提亲的人里看见我?”尹双成无辜地撇嘴,“那当然了,我又不需要提亲,我直接娶你就好了啊。”
不知何时,侍女已经悄悄关上门退出去了。
怀中人伸出柔软的手臂,用力抱紧了他,躲在他日渐宽厚的臂膀里如猫般轻细的抽泣。
“我已经是大将军了,并且立了战功,已经有能力保护你了。等明日我就回京,求皇上赐婚。”
第二日,尹双成便启程赶回京都。然而孟映月等来的圣旨,却是宣她入宫册封为妃。
原来那日,皇帝至杭州微服私访,正巧听闻梨花坊的新头牌非同凡响,便前往一观。一见倾心,一舞倾国,皇帝当即拟了圣旨,封为孟妃,随驾回京。
尹双成心急火燎前去面圣,被告知如今皇帝不在宫内。苦等几日,终是圣驾回宫时,等来的却是自己心爱的女子已然成为了皇帝身边的妃子。
皇帝召他进宫,和颜悦色地问这位让他颇为器重的年轻的将军有何事要说,只看到面前的年轻人面如死灰,苦笑连连。美貌的妃子日夜以泪洗面,他将最好的首饰珠宝,绫罗绸缎,珍惜奇物都赐给她,却始终未见她笑过,还以为是她舍不得离开梨花坊的缘故。
尹双成是忠实的军臣,君王是至高无上的,他唯有忍气吞声。但当他听闻孟妃重病时,终忍不住连夜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孟妃的居所梦溪宫。
孟妃卧在榻上,面容憔悴,奄奄一息,见尹双成自屋梁出现在她面前时,也只有红了眼眶的力气,二人相对良久,泪沾衣衫。
皇帝每日都来看望爱妃,却总是得到孟妃不肯喝药的消息,万般无奈之下他以为要失去最为喜爱的妃子了,哪成想一夜间孟妃如同想通了一般,开始好好喝药治病,身体日渐好转,心中欢喜万分,大大赏赐了当时为孟妃医治的唐成恩。
自那以后,尹双成变了。他不再无谓地崇敬曾经在他心中高大的皇帝,不再一味唯命是从,他不能恨这个夺取他挚爱的人,因为那是皇帝。但他,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和能力保护她。
尹双成的势力暗中遍蔓延至整个朝堂,甚至皇帝身边的侍从也渐被替换成了他的眼线,在孟妃身边安插的两名暗卫,更是训练有素的精英之首。他买通了孟妃身边的侍女玉溪,在孟妃的床榻处安放了机关,告知孟妃,若是有险便触动机关,两名暗卫便会现身保护她的安全。
而尹双成此人刚正不阿,英勇无畏,为人正直,很受朝中清雅高洁人士的喜爱和敬佩,其中素来交好的便是太医唐成恩与翰林学士齐远鹤。齐远鹤与尹双成年纪相当,却通古晓今知识博学,二人一见如故,常一起谈笑饮酒,结伴出游,倒也成为当时的美谈。
一年后,孟妃生大皇子赵桃义,龙颜大悦,即刻侧为太子。
第二年,皇后生二皇子赵德荣。
第六年,尹双成得子,名尹醉。
第八年,孟妃生六皇女赵桃溪。
二人约定,等桃溪年纪稍大,便求皇帝赐婚尹醉。上一代的遗憾,便交由下一代来弥补罢。
谁知,一夜大火。孟妃为保桃义桃溪自愿殒命,尹双成含泪注目昏睡的桃溪,几欲咬碎牙根。他发誓,定要让那个心狠手辣之人付出不共戴天的代价。
赵桃义在途中失散,下落不明,他几番寻找都一无所获,只得暂时作罢。思来想去,他决定将桃溪送至梨花坊。
在得知桃溪的身份时,白坊主落了泪,二话不说便收留了桃溪,李嬷嬷也与桃溪一同安置下来。
……
待到尹双成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去时,尹醉仍呆坐在桌前,恍恍望着空空的酒盏。
烛火微弱地一晃,将少年晦涩的影子小心涂抹在地上,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