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日江山》离儿

4、郭淼

　　考试完毕，已经是傍晚，徐湛随众学生离开学宫时，已是倾盆大雨。

　　徐湛在檐下躲雨，常青打着伞奔跑而来，主仆两人刚走出大门，知府大人的马车忽然横在面前，车轮溅了他半身泥水，郭淼掀了车帘，唤他们赶紧上车。

　　车厢里，徐湛用手帕擦拭满脸雨水，郭淼正在看书，并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乌云密布，时而一个闷雷滚过，雨越下越大。到韫州府衙有小半个时辰的路程，车轮辘辘，在泥泞的小道上溅起水花。

　　徐湛掀开窗帘，雨水被大风灌进来，打了一脸，月白色的衫子胸前几乎湿透，也湿了身旁郭淼的官袍。

　　“大人。”徐湛负歉笑道：“今日怎么有空来府学？”

　　“你已是府学生员，要称先生。”郭淼纠正道，端正威严的脸上难辨喜怒。

　　“先生。”徐湛补救道。

　　“本是不想来的，幸亏还是来了，险些错过一场好戏。”郭淼话里带着讽刺。

　　车厢内的空气都变得稀薄，徐湛心一抖，自知理亏，低垂着眼睑道：“学生知错了，但凭先生责罚。”

　　郭淼将目光从书本上挪开，直勾勾的有些灼人，他盯住徐湛看了片刻，总结道：“是该责罚。”

　　徐湛将头埋的更低。

　　“我偶听顾通判说，你大伯和伯母闹得太过，可是为此心存怨怼，朝教谕撒气？”韫州通判与徐家有姻亲，徐家大爷险些将家产挥霍一空的事，早已成为官绅老爷们茶余饭后的笑谈，不难传到郭淼的耳中，也正因如此，他特意跑了趟学宫，正撞上大出风头的徐湛。

　　“学生不敢。”徐湛面带惶恐，天地君亲师，他可担不起这么大一顶帽子。

　　郭淼面色稍霁：“祖宅的事，可希望本官为你做主？”

　　徐湛抬起头，有些意外，继而摇头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与这等人纠缠，岂不折损先生声誉。何况传扬出去，同样有损祖父的名声。”

　　郭淼只“嗯”了一声，再无二话。

　　府衙后院乃是内宅，乃一府之尊燕居之所，但郭淼的发妻于五年前亡故，因此没有女眷，偌大的后堂显得格外冷清。

　　最近一年，徐湛是府衙里的常客，郭淼常将自己的藏书和往日收集的时文借给他看，也在一些晦涩难懂之处稍作提点，于私是照看恩师的孙子，于公是身为知府的一片惜才之心。

　　“郭莘哥哥怎么不在？”徐湛好奇问，他这几天住在府衙处理些，没回来过。

　　“躲到书院有几日了。”郭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脸色：“闲得他可以，在茅厕门前贴了副对联。怕我怪罪，不敢回来了。”

　　徐湛想听下去，无奈先生闭了嘴，也不说是什么样的对联让他恼恨成这样，存心吊他的胃口，却也不好再问，只能闷头跟着往书房走。

　　郭淼正四下环顾，又在桌屉里一阵翻找。

　　徐湛心里一慌，忙上前道：“先生找什么，学生帮您？”

　　郭淼直起腰回忆了片刻，恍然道：“戒尺在第三排架子上，拿过来。”

　　徐湛已走到书房中央，闻言心里直突突，重新折返回去将书房的大门关好。

　　郭淼藏书很多，书房四周被书架环绕，更有许多珍贵的古籍孤本，整齐码放在书架上，戒尺在第三排书架间，横在藏书与书架的缝隙，伸手可及，楠竹质地光滑冰凉，令人心惊胆战。

　　身为府尊，学宫里的生员都可算是他的学生，可那是名义上的，怎么也到不了自动手的地步吧？徐湛心中暗道。

　　郭淼一言不发的接过戒尺，往桌子上拍了一下，发出公堂上惊堂木一样的声音，着实吓到了徐湛。

　　“手。”郭淼言简意赅。

　　徐湛伸出左手，犹豫片刻，又换做右手，他是左撇子。

　　“还挑什么呢？两只手。”郭淼道。

　　“……”徐湛心中哀嚎，迟疑的伸出双手。

　　冰凉的戒尺贴在掌心，却并不急于动手，郭淼问：“《争臣论》全文多少字？”

　　徐湛心中估算片刻，不确定道：“一千……二百余字。”

　　“哦，府学的规矩是错一字一板子？”郭淼反问。

　　“是。”

　　“倒着背，该算多少？”郭淼又问。

　　“？？”徐湛额角见汗不敢吱声，真要是这样算，只能把他打残了。

　　“错乱经义，戏弄教谕，张狂傲慢，目空无人，拿了你生员的资格，将你府学除名，也不为过。”郭淼冷声道。

　　徐湛头一次感知到这位平日里还算平易近人的师长身上散发的怒意，心中只剩惶恐。

　　“学生知错了，今后不敢再犯……”徐湛顿了顿：“请大……请先生责罚。”

　　郭淼长长一声叹息，高高举起戒尺。

　　徐湛没做防备，那戒尺裹挟着疾风便抽了下来，抽的他险些一跃而起，狠狠压住了喉头，却还是泄出一声闷哼。

　　太疼了！就像一记雷在手上炸开。

　　他此前对郭淼的手劲一无所知。猛然想起郭莘曾经说过，别看是翰林出身，却不似徐湛这样的文弱书生，他自小习武健身，善于用剑，精于骑射，手劲非凡。

　　果然非凡！

　　郭淼冷眼瞧着，用戒尺压下他的右手，只用力捏住了他的左手，一下挨着一下打，力道也不似第一记那样重，却也足够让徐湛疼的挣扎顿足。

　　“放肆。”郭淼沉声道，目光中充满警告之色。

　　徐湛咬牙站好，疼的眼泪都要掉下来。

　　足足打满了三十下，徐湛的手变得深红透明，夸张的肿起来，整个人也如水里捞出来般的，脸上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

　　郭淼将戒尺扔在桌案上，“啪”的一声吓得徐湛一阵瑟缩。

　　徐湛见状，忙是将手背在了身后。

　　郭淼看着他稚气的行为不知该怒还是该笑。

　　“这次回抚阳，收拾衣物，明日搬来府衙住吧。”郭淼淡淡道：“我这里没有女眷，格外方便，你与郭莘年龄相仿，也可做个伴。”

　　徐湛疑惑的看着他，疼痛使听觉和视觉都不太灵光。

　　“怎么？不乐意么？”郭淼问。

　　“这……”徐湛迟疑道：“只怕太过叨扰先生。”

　　郭淼不同他客套，自顾自的说：“明年就是秋闱大比，住在府衙，我也可时常督促你的功课。读书之余也可给我做些抄抄写写的活，增长见闻，日后乡会殿三试时，自会用得上。”

　　徐湛怦然心动，连手上的伤都不觉得那么疼了。郭淼是博文广识的大家，学识渊博，文章卓著，为读书人所推崇，能跟在他的身边治学，分明是天下读书人分外眼热的殊荣。

　　“是。”徐湛点头道。

　　“府学里我可以不要求全勤。但每月的考察不得怠慢，我也会不定期考校你。”郭淼又道：“若让我知道你学业上拖沓懈怠，哪怕只有一次，以后也只能给我呆在学宫，向其他人一样，起早贪黑的读书。能做到吗？”

　　徐湛不假思索道：“能。”

　　“满口答应的事多半不足信，不再想想？”郭淼又问。

　　“不用想，能做到。”徐湛十分肯定的说。

　　郭淼露出浅笑。

　　早在徐家灵堂见到徐湛的第一眼起，府尊大人便一直关注着他，看着他服阙后应童试，一步步踏入府学，成为省内广为传颂的神童秀才。

　　眼前的少年绝顶聪明、过目成诵，他希望这样一个少年，能够通透识礼，豁达从容，能够保持风骨，心怀社稷。

　　大祁建国一百七十余载，虽承平日久，却弊端弥生，非到不整不行的时日，必将有一场颠覆乾坤的改革，大祁需要这样的少年，未来需要这样的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