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中心]荆州赤壁传奇》玉妖子

4、第 4 章

　　之后的一切完全就如周瑜设计，蒋干在半夜带了那封事先准备好的书信，不告而别地回了江北。周瑜有些兴致缺缺地在蒋干溜出半刻钟后，调动自己的四十亲兵，一直跟到江心，最后胡乱放了几支冷箭了事。
　　子翼，对不起啦。周瑜冷酷地想：虽然是昔日同窗，但是你替曹贼来此说降我，在这江东白吃白住了三日，我这大小营寨兵马粮草也都叫你看了一遍，所以，这点皮肉伤的代价，还是要付的……
　　第二日一早，探子传报：今日凌晨，北军水军都督蔡瑁张允以内通东吴之名被枭首示众。曹操震怒，一时间曹军上下人人自危。
　　同时，有一个流言悄悄地在南北两岸的营帐间传开了：就在那个被诅咒了一般的夜晚，长江的夜空中，隐隐有怪声出现。几乎细不可闻，然而闻之则悲凄惨烈异常……

　　诸葛亮在回到他的小舟后不久就接到周瑜的邀请，约他中军营帐会面。
　　周瑜的军帐中火生得挺旺，空气中带有江边特有的温润的感觉，混合了木头燃烧的淡淡的香味。这一切都使一路顶了寒风走过来的诸葛亮在进来之后，顿时感觉全身被舒适的温暖包围，就连心情，也突然柔软放松下来。
　　这回的周瑜难得地换下了戎装，只着了一套居家的青衫，懒洋洋地靠在宽大的座椅里。诸葛亮走进去时，看见周瑜正以这种慵懒的姿势翻着他面前桌案上堆成山一样的文件。
　　“见过周都督。”诸葛亮上前行礼。
　　周瑜抬起头来看向他，非常突兀地开口说：“蔡瑁、张允已被曹操下令斩杀。”
　　诸葛亮不曾想到周瑜劈头来了这么一句话，他有些惊讶地回道：“我已经听说了……”
　　“啊，也是。”周瑜一幅刚回过神的模样，丢开手中的文件，慢慢地说：“我忘记了，这几天你一直住在子敬那里，想必他已经告诉你这个消息了罢。”
　　……这话是没错，不过，就算子敬不说，我也自有办法知道。诸葛亮沉默了。他有些摸不清周瑜说这些话的意图。或者……只是单纯因为这些天他太疲惫——他的脸上疲惫的黑影，比上次见他的时候更加明显了，这是精神透支而且缺乏睡眠的体现。
　　于是诸葛亮默默转身，走到那边的案台旁，取了一只空茶壶，烫好，放进自己带过来的茶叶，再将滚热的开水冲进去，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顿时在帐中弥漫开来。
　　头回的茶水是要滤掉的，加第二回水后这茶才见出色，水温和时间都须得恰到好处。诸葛亮娴熟地做着这些，心想，不知有多久了，距他上一回亲自用这样繁复的程序泡茶——倒不是非要这样做不可。只是，在刚才一瞬间，看着眉宇间不掩疲态的周瑜，他觉得自己无法面对这样的周瑜。但是，虽然是背对着，他还是能感觉到有两道目光，锁死在自己身上，片刻不离。
　　诸葛亮缓缓地转过身，递了一杯热茶与周瑜。周瑜喝了一口，叹息着说：“这么多年了，还是这样的好茶。我这些年来朝思暮想地挂念着，竟到今日才得再见……”
　　“周都督过奖了。”诸葛亮淡淡地说：“前日许下请都督喝茶，适逢江东水军去一大患，该向都督贺喜。只是我如今客居江东，又逢军事，区区一杯茶水而已，都督莫要见怪。”
　　周瑜轻笑了一声，随即起身走到诸葛亮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通，说：“其实在柴桑见到你时，我就想说了。孔明，你束发之后的模样，比我意料中的还要上佳呢。”他的这句话中，含了几分轻佻戏谑的口气。诸葛亮几乎是立即皱了皱眉。虽然如此……诸葛亮抬头迎上周瑜的目光，面露关切的神色，轻声叹道：“你这些天……到底有没有好好休息？”
　　周瑜有些意外：“为何这么问？”
　　“我听子敬讲，你为了军务，经常是夜不能寐的。”诸葛亮慢慢扫视着周瑜的面容，他的眼神真真正正地柔和起来了：“你是三军统帅，就算是为了江东，也得好好保重身体才是……”
　　他的这种温柔的神情，到底有多少年不曾看见了。周瑜心里的深处泛起一丝悲哀。他能感觉到，方才他为他泡茶，那其中淡淡的温情，无论孔明自己是否察觉到，那出自孔明的内心。那份温情，在他二人之间，是多么的难得，而那种程度恐怕已是极限。
　　至于现在孔明对他的问候……周瑜觉得胸口有些淡淡的发痛：或者那里面有相当一部分是出于真心，然而他很清楚，孔明问这句话的初衷——他本来是想和孔明叙叙旧，然后看看合适的时候劝说他留仕江东。现在看来，孔明是不愿给他开口的机会了。那个男子冰雪聪明，只怕在应约而来之前，就已经猜到他的目的。
　　孔明啊，孔明啊……你就这么不愿意给我机会，也不愿意给你自己机会吗——还是，你根本上就不敢面对这个机会？
　　不过，在现下的局面，周瑜决定不用太急。虽然现在的境况脱离了他的预计，可是在对付曹操这件事情上，他的确一直很想听听孔明的看法，现在倒是有个现成的时机。于是，周瑜做出十分无奈的样子摇着头说：“曹操老贼最近怕也是睡不着的，他的失眠症不治好，他就不会让我们这边有半分的安宁。我这里哪里有睡安稳觉的时间。”
　　“噢……”诸葛亮轻摇羽扇，慢慢地回道：“失眠之症可是顽疾，药方须得仔细挑好才是。”
　　周瑜看着他：“孔明可有良方？”
　　诸葛亮不接话，却反问周瑜：“都督可有良方？”
　　周瑜审度着诸葛亮的心思，后者还是淡淡的不动声色的模样。周瑜心想，他只怕是有了主意不说罢了。而自己也是有了一条计策的。只是不知他和自己是否想到一起去。
　　周瑜微笑着说：“我却有一方。”
　　诸葛亮也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顺着他的话接下去：“既然都督已得良方，那就只等良辰吉日，就着这长江之水，给曹操熬一锅好药了。”
　　周瑜沉吟了片刻，他嘴角边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起来：“只怕江水难为好药啊。”
　　“天下之水本出一源，有甚么好坏。”诸葛亮缓步走到那边重新倒了一杯热茶递与周瑜：“只要……火候对了，一样药到病除！”
　　火候么……果然，他果然和他想得是一样的！
　　周瑜改变主意了。他决定放弃拐弯抹角。诸葛孔明，这个人他是非要不可了。
　　“孔明，那年我就说过了，今天我再说一次。”周瑜直截了当地说：“我要你留下来。我需要你的帮助。”
　　该面对的，始终躲不过吗……
　　“您这么讲，我倍感荣幸。不过，”诸葛亮扭过头去，他回答得很谦恭，但他整个人的气息在那瞬间发生了变化，那几乎是本能的对周瑜的抗拒：“我不得不再次谢绝您的好意了。”
　　周瑜根本对他的拒绝置若罔闻，他逼近一步，口吻渐渐强硬起来：“孔明，留下来！”
　　“周都督……”无意识地握紧羽扇，手心处有冰冷滑腻的触觉。诸葛亮将羽扇举起来掩在自己面前。周瑜的目光冷冷地滑过洁白的扇面，压下了要抢下它丢掉的冲动。他知道，这把扇子简直就像是孔明自卫的武器，那个人习惯于将他真实的表情掩饰在这把羽扇的后面，而现在，孔明的这个举动，意味着方才他二人之间和谐的气氛完完全全一扫而空了。
　　“请您不要忘记了，我是刘备大人的军师。”
　　“砰”的一声，周瑜手中的茶杯被捏得粉碎，热茶顺着他的手腕流下，浸湿了他半幅衣袖。诸葛亮的话彻底让他发作了。只见周瑜漆黑的眼眸中射出两点寒光来，他简直恨得咬牙切齿：“为什么是刘备！刘备凭什么让你对他死心塌地！半生逃亡，至今没有立足之地……”
　　“周都督，请不要忘了，我是刘备大人的军师。”诸葛亮开口打断周瑜。他的脸色青白，身体在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着。他目光灼灼地盯住周瑜，下颌微扬，说得决绝而不容置疑。
　　这是——在对我宣布诸葛孔明的所有权吗？
　　周瑜怒极反笑：“连一点对你的主公的批评都听不进吗？即使这些都是事实也不愿接受吗？孔明，你跟随刘备之后变得既不会审度时势又喜欢自欺欺人了！”
　　不要逞口舌之勇！
　　头脑里似有这样一个声音在警告着。
　　然而来不及了。针锋相对的话在不知不觉间已然说出了口。
　　“你不也一样吗？你现在的行事风格，越来越像孙策！”
　　孙策！！！
　　这个名字一出现，军帐中两个人同时沉默下来。

　　“公瑾，你想把那孩子带回寿春？”
　　“伯符，我要将他留在身边。我不会看错的。等这个孩子长大，一定是可以支撑江东基业的栋梁之材。”
　　“我从不怀疑你看人的眼光。我只是很不喜欢那孩子的眼神。”孙策笑得很和煦，他伸手扳过周瑜的肩膀，靠过头去就在周瑜耳边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公瑾，既然你打定了主意想要了那孩子，那么，为兄我可要送你一句话。”就在周瑜为这个语气中的不怀好意稍一愣神的时候，孙策已经松开手走到前面，回头，俊朗的脸庞上的笑容依然阳光般清澈，说出的话语却比这二月的料峭春寒还要冷彻入骨：“‘赏之誉之不劝，罚之毁之不畏，四者加焉不变，则除之’。”
　　一根细细的尖锐的刺，狠狠地深深地扎进周瑜的心里。那种疼痛，稍不留神就会牵动，痛彻心扉。从当时到现在，十几年来绵延不绝……
　　心上的那种刺痛感，又出现了。耳边却真切地听见了一声细微的，含着痛楚的呻吟。周瑜回过神，看见诸葛亮直直地站在那边，微垂着头，表情还算正常。周瑜确信刚才那声短促的呻吟并非自己的错觉，他敏锐地注意到诸葛亮此时惨白的脸色。他径直走过去，在措不及防下一把扣住诸葛亮有些僵硬的右手——军帐中很暖和，孔明的这只手却冰冷如铁，简直如同失去了生命一样，而且五指痉挛地弯曲紧握，动弹不得。
　　这种痛楚，是让人难以忍受的。
　　周瑜合拢双手握住孔明的右手轻轻揉搓着，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这只僵冷的手。他低着头，专注于自己的动作，叹息着说：“孔明，你在我面前就这么紧张吗？现在这样很痛的啊。”
　　紧张……吗？诸葛亮阴郁地想，没错，他的确有些紧张……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习惯自如地面对周瑜。所以，方才握着羽扇的右手的劲道不断增加，自己却毫无自觉。直到——太用力了，以至于整个手掌突然抽筋，那种突如其来的剧痛让自持力一贯良好的他在毫无防备之下，竟然呻吟出声。
　　孔明，你在我面前就这么紧张吗？
　　如果周瑜说这句话带上了一点点调侃或者讽刺的语气，诸葛亮心想自己没准会不管不顾地立即拂袖而去。但是，一点也没有。周瑜叹息着，无奈而痛心。正因如此，诸葛亮站在那里，任周瑜用各种手段来温暖着他的右手。他将他的手捧到嘴边呵着热气，他的十指交缠上他僵硬的手指，一根一根细细揉搓着。渐渐地，他苍白冰冷的右手染上了他掌心炽热的温度，肌肤恢复了柔软，剧烈的痛感消退了，只余下稍带麻痹的轻微刺痛。
　　诸葛亮抽了抽手，周瑜没有抬头，却在指间加了力，丝毫没有放手的打算。
　　有冷冽的神色自诸葛亮眼眸间划过。他静静松开垂在身侧的左手，从刚才起换握到左手的羽扇轻轻地掉落到地上。
　　“抱歉。”诸葛亮说，他的声音很平静。他后退一步，将右手从周瑜的掌握中抽出，弯腰拾起了羽扇，然后就势拱手道：“今日已晚，亮在此先向都督告辞了。”
　　周瑜只是看着他，长叹一口气，没有挽留。
　　眼看着诸葛亮一步一步往门那边走去，等他的手挑开门帘的那一瞬间，周瑜才开口说：“孔明，孙权大人，和伯符是不一样的。”
　　诸葛亮似没有听见这句话一样，动作没有丝毫的停滞。门帘挑起复又落下，隔开了周瑜紧随的视线。周瑜仍然紧紧地盯住诸葛亮离去的方向，他的深黑的眼眸中现出与当年的孙策如出一辙的冷寒。
　　——赏之誉之不劝，罚之毁之不畏，四者加焉不变，则除之
　　伯符，当年你指给我这条路，我走下去了，而且，已经不能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