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灯的白泽(鬼白)》先先

19、铭记

　　——我到底想要什么？

　　“瞧，那个孤儿又来找伊邪那美女神了！”
　　“如此殷勤地侍奉，他想成为女神的嬖幸？”
　　天女们以袖掩面，隐匿在远处竹帘后窃窃私语，傲慢的俯瞰刺穿一切遮挡。
　　鬼灯跪坐于伊邪那美女神寝殿前，身旁摆放着精美的漆器食盒。每日午休时间，鬼灯便来此耐心等候女神苏醒，为全面推行日本地狱改革，他代替懦弱懒惰的阎魔，锲而不舍地游说女神。
　　女神的精神状态反覆无常，身体健康每况愈下，有时能神采奕奕地接连数日出席阎魔厅审判，多数时间消沉长眠持续数月足不出户。鬼灯刚刚升任阎魔厅辅佐官，仍在跟随女神见习，他为女神处理文书，为阎魔转达问候，说服她赞同自己的建议，期待着女神正式退休的时机。
　　“我饿了……”微弱的声息从门内飘出，鬼灯的听力格外灵敏，不仅能听到女神的低声呼唤，还察觉到天女间流传着闲言碎语……鬼灯必须忍耐，她们是柔弱的天女，听从天照女神命令来黄泉照料母亲，而他是粗暴的鬼族妖怪，一拳就能造成重伤，况且……神明教导他必须尊重善待女性……
　　“请允许我入内。”鬼灯掀开竹帘，女神一如既往没有回应。
　　朴实无华的木制屏风后，伊邪那美女神趴伏在寝台上，洁白单薄的麻布睡衣犹如丧服，毛躁纠结的棕色长发蜿蜒至地面，她抬头凝望鬼灯，双眸似不见星月的永夜。
　　鬼灯放下食盒，搀扶女神起身，为她披上深色外衫。女神漠不关心地低垂眼睑，如提线木偶般默许鬼灯随意摆弄。鬼灯让女神倚靠墙面，他搬来矮桌、摆放碗碟、双手奉上竹筷，“是否需要我的协助？”情况好时，女神会拉上鬼灯彻夜豪饮、痛快呕吐，不好时就如垂危老者，需要鬼灯协助进食……鬼灯接替女神职位跟随她见习，等同于女神的学徒，古代的师徒关系往往亲密如家人，鬼灯甘愿照料重病的老师。
　　女神与兄长坠入爱河，共创日本列岛、孕育众多儿女。混杂爱情与亲情确实太过危险，丈夫腻烦、背叛她的同时，女神便失去了兄长。爱情越浓烈，怨恨越深刻，女神怨恨薄情寡义的丈夫，厌倦吵闹不休的儿女，拒绝任何拜访，更不愿女儿派来的天女近身照料。
　　天女们明知女神与鬼灯间纯粹的师徒关系，却偏要轻视、污蔑他，以此消磨无所事事的空闲，缓解不能亲近女神的嫉妒，减轻背离自身使命的愧疚。鬼灯没有反驳天女，他不想与天照女神结怨，更不愿干涉伊邪那美女神混乱的家庭纷争。
　　女神沉默地接过竹筷，迟缓地开始进食，鬼灯出门取来洗漱用品，进门时她已停止进食——越是无知短命，就越忌讳死亡与黄泉，敬畏神明与鬼怪。女神的食物来自人类供奉，渔民捕捞新鲜海鱼，祈求风平浪静。猎户射杀山鸡野兔，祈求出入平安。耕夫在秋末举办收获祭，准备萝卜青菜、金黄稻谷，宰杀即将淘汰但同样贵重的老牛，祈求风调雨顺。丰盛的食材经娴熟厨师之手，被烹制为色味俱佳的精致菜肴——女神稍作品尝便搁置在旁，继而仰望房梁陷入深思、坠落空茫。
　　鬼灯惋惜饱满的米饭、鲜嫩的蔬菜、汁水四溢的肉块，人类诚恳的祈愿，厨师精湛的手艺。所有美妙事物都被女神辜负，但这也是无可奈何，重病的老者，将死的神明，还能如何感知世间美好……收起碗碟，他把毛巾浸入热水，拧干后递给女神。女神漱完口仰起脖颈，用热毛巾遮盖面庞。
　　鬼灯坐上女神寝台，为她梳理长发，木梳至上而下穿过发丝，撞上纠缠的发团，发丝即刻断裂掉落，“您该修剪头发了。”鬼灯可不会梳女性发髻，他只打算梳顺发团，再把散发编成一条长辫。
　　女神反手抓住鬼灯手腕，毛巾下的模糊呵斥毫无威严，“头发可是女人的生命，神明的力量源泉，怎么能修剪！”长发的存亡对女性的生命、神明的力量毫无影响，她如此胡乱编造，只因为髪与神在日语中发音相似。
　　鬼灯不为所动地继续编发，“请更新您老旧的玩笑收集册。也许您需要重新振作，每日保养长发，至少让它们保持洁净柔顺。它们马上就要因打结掉光了！”
　　“你梳理头发的手艺实在糟糕，我为何要忍耐拙劣的美发师！”女神胡乱怕打鬼灯手腕以示抗议，“我为你未来的妻子感到悲哀！”
　　“天女们手指灵巧、动作细致，精通美发技巧，与我这拙劣之辈比较，她们更能胜任您的美发师之职。”鬼灯把木梳塞进女神不停干扰的右手。
　　“曾经有人赞美我的棕发柔美似蜜糖，细致地为我理顺发丝，从不制造任何断发。他还为我清洗发丝，手指轻轻按揉头皮，抚摸额头与耳垂。”女神慌乱中甩掉木梳，锋利指甲抓挠鬼灯手背，他猝不及防间松开手指，还未完成的发辫随之散落。
　　“那个人是谁，现在又在哪？”她低垂脖颈捂住眼睛，把头埋进自己膝盖，长发滑落耳际，淹没瘦小身躯，女神蜷缩着痛哭出声，“你又是谁？我要辞退你！让那个赞美我的男人来给我梳头！”女神记忆紊乱，赞美她的棕发，为她温柔洗发梳发的男人，早已与她断绝联系……
　　鬼灯懊悔于自己的失言，自主进食、闲谈玩笑不代表精神状态良好，女神不喜欢谈论丈夫、儿女，就连天女都属于她的禁忌……他俯身拾捡毛巾，女神的泪水滑落脸颊，溅上鬼灯手背，吱吱声响中腐蚀皮肤、融化肌肉，伤口深可见骨。
　　“抱歉！鬼灯……是我神志昏聩、多愁善感。”烧灼的声响与气味促使女神抬头，她关切地查看伤口，捧起鬼灯右手贴近唇瓣，清凉气息拂过，血肉迅速生长，结痂匆忙脱落，伤口瞬间无影无踪。
　　“我怎么能忘记你呢！我的学徒，最为执着坚定的黄泉继承人！”女神撩开长发、擦干眼泪，仔细地思考、艰难地回想，“我还没问过吧，你接任阎魔厅辅佐官的理由。”
　　女神的确太过昏聩，他们初次见面时就探讨过这个话题……与老者相处便是如此，絮絮叨叨没完没了，鬼灯习以为常地重复回答： “为了摆脱无名小卒的命运，没人在乎孤儿被杀死，默默无闻的鬼族青年一文不值。”
　　为整顿黄泉秩序，推行地狱改革，铺平鬼灯的黄泉继承人之路，女神亲自带着他四处挑战。古老神明与长寿妖怪低伏脊背，亲吻女神脚背，小心翼翼地谄媚微笑，赞叹她的力量与美貌。视线掠过鬼灯时却是直白的轻蔑，瘦小的鬼族孤儿，因女神偏爱得势，没有获得重视的资格。
　　女神百无聊赖地席地而坐，盘曲双腿以肘支颌。鬼灯恭敬地问好，有礼地自我介绍，敬语中潜藏无数尖针，直取高傲的自尊心。稍后的比试中，鬼灯轻易躲避攻击，以狼牙棒一击制胜……老一辈的尊严再难挽回。
　　鬼灯是黄泉中第二次权力更替的序幕，老一辈神明妖怪权威的挑衅者。他鞭策阎魔严谨处事，设立狱卒考核制度，开始招募现世妖怪，清白的亡者，男性、女性、甚至还有动物。固执保守的老一辈埋怨鬼灯荒唐乖张。被审判、刑罚的亡者认为他残酷狠毒。诚惶诚恐的下属畏惧他的严厉，敬仰他的包容。伊邪那美女神对自己的继承人分外满意，她欣赏鬼灯源源不绝的戾气与生机勃勃的……爱意。
　　白泽作为日中建交的外交官，期待异国的美酒与艳遇，却察觉阎魔厅辅佐官是个如影随形的讨厌鬼！
　　“你没有说谎，却有所隐瞒，你想要的……不止这些。”女神眼眶湿润，眼神锐利。
　　伊邪那美女神因爱创造日本、孕育众神，因恨统治黄泉、几近癫狂，鬼灯与她相似、爱恨并存……新任黄泉继承人，你想得到什么？你的命运又将走向何方！

　　鬼灯本该对白泽抱有最基本的尊敬，象征祥瑞的高龄神兽，来自中国的外交官，移居桃源乡的合作人，照料人类小男孩的神明，每个身份都值得鬼灯尊敬，至少不能与他争吵、斗殴（实际上是实力碾压的单方面殴打）……因为白泽懒散贪玩，耽于醇酒美色？因为他们之间可笑的争执，无谓的分歧？
　　鬼灯的敌对，更似不知轻重的玩闹，惧怕孤独的骚扰。面对白泽，鬼灯无法完善地掌控情绪，不由自主担忧他的食量酒品，恼怒他轻浮的笑容，担忧与怒火交替翻涌，持续酝酿数千年，阻扰他冷静思考，促使他狂热莽撞……被遗忘的人类小男孩，被忽视的鬼族小男孩，被推拒的鬼族青年，被厌烦的阎魔厅辅佐官……我到底想要什么？记起我，注意我，接受我，喜爱我，看着我，对我微笑，只看着我，只对我微笑！

　　手指的触感微微瘙痒、柔软濡湿，白泽轻衔鬼灯指尖，清香酒液浸润艳丽唇瓣，洁白犬齿残留微小刻痕，柔软的舌面舔过鬼灯指缝，
　　把他从愣怔中唤醒……灼烧般的炙热向上蔓延，鬼灯慌忙间缩回手。白泽平衡感缺失向前扑倒，鬼灯自然而然张开双臂，把他揽进怀中，两人一起跌落冰凉的石板路。
　　鬼灯深深叹息，轻拍白泽肩背，他明明耳尖通红，仍坚持厉声质问，“你到底在干什么！”
　　烂醉的白泽还会思考吗？还能认清眼前之人吗？白泽没有给出答案，他只是一味靠近鬼灯，拉近距离，更近一些，紧贴鬼灯僵硬的身体，挤压所有缝隙。白泽抬高双臂，缓缓绕过鬼灯肩膀，在他身后交叉，紧搂鬼灯宽阔的后背……鬼灯就像灯箱的替代品。
　　白泽的下颌倚靠鬼灯的肩窝，冰凉的脸颊贴上温热的脖颈……鬼灯不由浑身战栗，必须把他推开……白泽的嘴唇贴近鬼灯的耳尖，夜风中他脸颊冰凉，嘴唇却因酒精滚烫，潮湿的吐息徘徊耳侧……鬼灯闭上双眼收紧手臂，感受白泽削瘦绵软的身躯，嶙峋坚硬的骨骼，嗅闻熟悉的酒香药味，以及，刺鼻的工业香料。
　　“雪花牛肉！”白泽朝鬼灯喊叫。
　　“什么？”鬼灯诧异地放松双臂，拉开自己与白泽的距离，睁开眼睛紧盯怀中之人。
　　“我想吃……雪花牛肉？”白泽迟疑地重复要求，不屈不挠试图贴近鬼灯。
　　静谧的氛围瞬间打碎，心中的喜悦顿时散尽，鬼灯愤怒地拒绝白泽，“想吃就自己去现世买！”
　　“可是，我想吃……”凉风席卷而来，搅动凝滞的黑夜，月光穿透浓郁夜雾，为阴云镶嵌银边，厚重云雾缓慢飘荡，中秋圆月展露身姿，清浅的月色肆意泼洒……白泽失望地撇下嘴角，眼眶通红、眼球湿润，他凝望着鬼灯，黑亮眼眸映出鬼灯面容，双手无力地捶打鬼灯后背。
　　——他在看着我，只看着我。
　　鬼灯双手固定白泽面颊，郑重地与他对视，“你还记得名叫丁的人类小男孩吗？”
　　“牛肉！”白泽无动于衷地喊叫，晃动脑袋想要挣脱钳制。
　　“你知道我是谁吗？”鬼灯仍未放弃，手指穿插白泽发丝，轻柔地摩挲后脑，向下滑过耳廓。
　　白泽舒适的轻哼，凑近鬼灯手掌，口中却毫不退让“牛肉！”
　　最终妥协的还是鬼灯，“我为你准备牛肉，作为交换你必须记住我，我是丁，也是鬼灯。”
　　“嗯，鬼灯……”白泽心满意足地微笑，手指轻捏鬼灯后背衣裳，因酒劲发作脱力软倒，前额抵上鬼灯胸膛。
　　鬼灯柔声哼唱歌谣，轻拍白泽后背，如同安抚人类幼童……圆月硕大皎洁，夜雾闪动微光，鬼灯怀抱他的神明，犹如怀抱整个世界……今晚的月色如此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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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完月亮相关了，白泽并没有忘记人类时的鬼灯，还没发生的事不可能有记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