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灯的白泽(鬼白)》先先

17、畏惧

　　古代人类寿命太短，几乎没有童年，他们因此争分夺秒，还未学会流畅的语言表达，就要开始采集果实，种田打猎。第二性征刚刚发育，就得忙着缔结婚姻，繁育后代……大部分孩童无法活到成年，成年人衰老速度又很迅猛，平均寿命始终无法超过三十岁。
　　农夫渔民与猎人身披单薄麻布衣裳，脚踩粗糙稻草芒履，劳作锻炼出浑身肌肉，被烈日晒曝得黝黑发亮……他们都是幸运儿，存活至成年的人类往往身体强健食欲旺盛，肩背宽厚四肢粗壮，脚板宽大骨节分明……夏日里冒出刺鼻臭汗，冬日中长出紫红冻疮。
　　神明的人类形态很年轻，肩膀单薄四肢瘦长，皮肤苍白手指纤细，晨光中面颊绒毛一目了然，宛若稚嫩的初生婴儿，半透明的身躯没留下影子——如果他是人类，就该是我注定早夭的兄长——他不为食物发愁，从不参与劳作，衣裳一尘不染，指甲圆润洁净，温暖怀抱漫溢药草与酒液的馨香……捕猎采集轻而易举，神社供奉更加更丰厚，多数食物进入鬼灯胃袋，糯米则被用来酿制酒水。
　　老年人食量减少，见识深广，年过五十就有资格担任部落长老，教授年轻人种田养殖的方法，哺育儿女的诀窍……鬼灯目睹神明食量微小，擅长制药酿酒，为村民排忧解难，才感受到他们年龄悬殊。知识充裕的长老年过半百，博物通达的神明需要熬过多长时光？一百圈树木年轮是否足够？
　　饮酒过度破坏神经中枢，□□衰老吞噬旧日回忆，成千上万微小因素致使人类遗忘，神明与妖怪也如此吗？烈日蒸干数年朝夕相处，无助的别离也被焚为灰烬。脆弱的人类幼童死于祭台，鬼灯化作迥然不同的生物，重逢时他的前额冒出尖尖独角，牙齿锋利如野兽，身躯强健似水牛——黄泉中的偶遇形同陌路，远渡海峡、奔赴异国的寻觅以突兀失散告终。鬼灯升任阎魔厅辅佐官，神明迁居桃源乡，机缘巧合的再会，他才察觉自己早就被遗忘——鬼灯的改变面目全非，还是神明过于健忘？

　　“我们离月亮有多远？”鬼灯踩踏溪水，溅起晶亮水花。
　　“太远了！”神明半阖双眼，惬意地伸直长腿。
　　“我们能去月亮上吗？”鬼灯蹚水凑近神明，俯身观察神明表情。
　　“去月亮上？不行。”神明断然拒绝，耳边响起男孩低落的叹息，“但我能带你靠近它。”似乎临时改变心意，神明翻身爬起，化作野兽原形，水花四溅中甩去满身水珠，“想见识更加饱满明亮的圆月吗？”
　　鬼灯躲开水珠，兴致勃勃地上前搂住神明脖颈，一头埋入松软长毛，轻声应和随后响起。
　　神明轻柔地用鼻头抵上男孩胸膛，猝然把他甩上肩头，雀跃地轻笑，“抓紧我！”
　　鬼灯低伏上身，前胸紧贴神明肩背，感受到神明胸腔在震颤。燠热的仲夏夜晚，空气潮湿粘腻，禁锢团团山岚，聒噪的蝉鸣蛙叫永不止歇，漫延至世界尽头……他们凌空飞跃，搭乘上升气流，微风吹拂鬼灯前额，揉乱他的碎发。夜枭瞄准目标，自树梢向下俯冲，与他们擦肩而过……一千米，两千米，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凉，窃取鬼灯眼中水份，他紧闭干涩的眼睛，瑟缩进神明长毛中躲避劲风……
　　“我们到了！”两千五百米，神明悬停于云层中央，辽远大地一片漆黑，月光下云雾如纵情翻涌的潮水，闪动着细腻的银色光辉，饱满的圆月垂挂天穹，皎洁而寂然。
　　“这里就是你的极限了。”神明盘曲身体，凝视着紧拽他长毛的男孩。
　　鬼灯直起上身、四下环顾，气温由仲夏一瞬跨入深秋，湿漉漉的双腿被吹干、冷却，冰凉的风和缓地渗入布料缝隙，他被冻得牙齿打颤，浑身僵冷，“足够了……”鬼灯本想运用贫乏的词汇，来赞美超越人类极限的美景，张口时却无故心生畏惧——我在害怕什么？
　　“我们还可以去富士山，去世界最高峰，等到你成年……”凉风淹没神明的承诺，卷来浩荡振翅声，一团庞杂阴影直冲而来，把他们囊括其中，阴影分散为群聚的飞鸟，是白鹭在连夜迁徙。
　　“它们要去哪？”
　　“温暖的南方。”
　　“我们这里还不够温暖！”
　　“它们要去的地方，冬天如夏天一样温暖。”
　　白鹭掠过他们头顶，鬼灯伸长手臂，指尖轻触腹部绒毛。疲惫的雏鸟啾啾鸣叫，簌簌坠落，恰巧压上鬼灯后背。挣扎着撑起双臂，抖动肩背，终究没法战胜肥硕的雏鸟，鬼灯自暴自弃地贴近神明，耳中传来闷笑的嗡鸣声。
　　父母焦急地脱离队列，黑色长喙轻啄雏鸟背羽，催促它再次启程。雏鸟激昂地扑腾翅膀，掉落许多未褪尽的绒毛……它幼小肥胖太过疲倦，无力跟随队伍迁徙……成群白鹭随风翱翔，父母不舍地盘旋数周，最终还是抛下孩子向前追赶。雏鸟忐忑地抓挠布料，攀上鬼灯肩头，目光紧随逐渐远去的白鹭群。
　　“你想养它吗？”神明询问鬼灯的意见。
　　“我能养活它？”连他自己都靠神明养活。
　　“凡事总得先尝试。”神明开始降落。
　　鬼灯为雏鸟搭建鸟窝，在神社背面的屋檐下插入结实木板，收集柔软的枝条，弯曲穿插成鸟窝骨架，铺上一层厚厚的干燥稻草。雏鸟白日里飞向水田滩涂觅食，夜晚归巢沉睡于神社屋檐下。秋霜浸染草木前，鬼灯便把鸟窝移入玄关，清晨目送它出门，傍晚等候它归来。冬雪降临后再次挪动鸟窝，火塘边雏鸟紧缩细长双腿，白羽被火光映成橘红，鬼灯为它敲开冻结的溪流捕捞小鱼，深挖冰冻的土壤搜寻虫蛹，与它分享村民丰收时供奉给神社的稻谷。
　　冰雪消融，躁动的春季来临，候鸟纷纷回归。雏鸟成长为一只优雅的鸟女士，她换上洁白纤柔的繁殖羽——枕部冒出两枚细长冠翎
　　，胸前簇生成片矛状长羽，背后蓑羽微微向上卷曲——为求偶做好准备。
　　她将吸引一只，或者数只同样优雅的雄鸟。雄鸟们翩翩起舞，展示美丽的繁殖羽，前后伸缩细长脖颈向她求偶。她用长喙尖爪赶走讨厌鬼，与心上人深深对视，抖动浑身羽毛回应示爱。然后他们就能比翼飞翔，相互依偎，搭建家园，养育雏鸟。
　　初春，她与丈夫在神社后的树冠上筑巢。春末，他们的孩子破壳而出。夏末，孩子们褪去绒羽学会飞翔，他们全家一起南迁。
　　鬼灯与神明并排仰躺在屋顶上，鸟女士轻啄鬼灯面颊，尾羽扫过神明耳廓，她的家人来回旋绕，等待她完成告别仪式。鸟女士展翅升空，与家人一同汇入白鹭群，被众多相似的鸟儿淹没。烟雾般的候鸟群随风变幻姿态，凭借经验与直觉向南迁徙。
　　“还能再见到他们吗？”鬼灯担忧地紧握住神明手指。
　　“他们可能死在南迁北归的途中，又或许比你更长寿，但我们总该满怀期待，等待下一个春天……”神明轻拍鬼灯后背，以此安抚他紧绷着的情绪。
　　熟悉的畏惧浮现于鬼灯脑海，堵塞他的咽喉。一年前在数千米高空中，他不明白这种感受来自何方，而现在，依然毫无思绪……
　　次年白鹭一家返回故土，没找到亲切的旧邻居，神社被推倒、焚毁，筑巢的树冠也被烧焦……鬼灯死于去年初秋。

　　四千多年前，日本彼世建立完整秩序，筹划与中国共建桃源乡，白泽作为中方管理人员，携带数十颗仙桃树，被派驻到日中交界之地。
　　鬼灯担任日方负责人与其接洽，为白泽举办乔迁酒会。
　　鬼灯知道这不是个适合深谈的时机，旁观者太多，喧闹声太吵，白泽醉得太快……凤凰为庆贺白泽迁居，也为满足日本乡巴佬的好奇心，化作神鸟原形。鲜红背毛如火焰跃动，华美羽冠稍稍蜷曲，五彩羽翼恣意舒展，欣长尾羽点缀眼眸状斑纹。酒会参与者大多半醉，他们目不转睛地仰望凤凰，僵直身体热泪盈眶，跪伏在地膜拜祈求……艳丽神鸟与皎皎白鹭重叠，鬼灯回忆起身披典雅繁殖羽的鸟女士。
　　鬼灯踢翻胡乱跪拜的醉鬼，扒开一动不动的人群，在角落处找到正在酣眠的白泽。
　　“白泽大人，您还记得自己养过一只白鹭吗？”鬼灯摇晃白泽肩头，紧张地攥紧拳头。
　　“嗯？”白泽困顿地眯着眼睛，“白鹭，或许有？我养过的生物太多……最早是只丽羽龙，敏捷、活跃、吃得太多……”
　　“丽羽龙？它是只长着羽毛的龙？”鬼灯为他拨开黏在唇边的发丝。
　　“不是哦，他是只毛茸茸的，爱吃小动物的恐龙，羽毛类似鸟类，最长大概有……”白泽抬起右手，迷蒙地注视着自己的手指，用拇指与食指衡量出适当长度……
　　中华丽羽龙存活于气候温暖的白垩纪。这个远古地质年代，火山爆发密集，冈瓦纳大陆开始分裂，全球海平面上升，辽阔大陆被浅海覆盖，海洋流动停滞，行星风系虚弱。裸子植物与蕨类植物占统治地位，被子植物相继出现，庞大的恐龙穿梭在潮湿的热带雨林，厚壳蛤一度取代珊瑚成为主要造礁生物——这是白泽出生的时期。
　　鬼灯本想质问白泽：“您还记得名叫丁的人类男孩吗？”畏惧再度来访，未出口的质疑憋闷在心中，酿成酸楚苦涩的无力感——我实在是，太渺小了！
　　白泽出生于一亿多年前，饲养过一头食肉恐龙，见证了巨型流星撞击地球，地壳断裂火山爆发，浓稠火山灰与毒气覆盖地球，鲜活的生命迅速死去……没有树木能长出与之相符的年轮。
　　鬼灯知晓他养过一头恐龙，一个小男孩，一只白鹭，还有呢？更多奇形怪状，早已灭绝、侥幸存活的生物，两个小女孩或者数个成年人？白泽经历过太多巨变，无数死亡，脆弱的男孩与贪吃的恐龙相似——或者更糟，他还记得丽羽龙，却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鬼灯透过木窗审视白泽的醉态，含糊的哼唱刚刚停止，桃太郎扶他起身，让他背靠墙面服用黄连汤解酒，为他重新敷上热乎乎的毛巾……鬼灯不打算询问醉鬼如何预知人类登月。
　　——我并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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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鬼灯怎么知道白垩纪？因为地狱里有他招募来的恐龙狱卒啊！本来两章就该结束的内容被我絮絮叨叨写了四章，还有一章月亮相关……铺垫三章后的重点，晚上会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