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灯的白泽(鬼白)》先先

16、酒会

　　日本领土狭长，众列岛程弧形分布。十月中旬，纬度最高的北海道下起鹅毛大雪，枫叶染红中部连绵群山，最南端的冲绳燥热依旧，榕树四季常青，茂密根须垂坠……八百万众神向出云聚集，商讨事宜，饮酒作乐，牵引姻缘。八寒地狱刮起冬季第一场暴风雪，八大地狱各部门计划着中秋后首个满月酒会。
　　味乐亭的碳火如呼吸般闪烁明灭，烟火榨取草木清香，渗入特级牛肉，混合诱人的油脂，鲜甜的肌肉组织，刺激味蕾的辛香料，香味随烟气升腾，模糊阿香忧愁的面容……
　　嘈杂的会场座无虚席，明火煨烫漆黑铁锅，浓汤滚滚白烟袅袅，溶入食客的温热呼吸与浓郁酒气，鬼灯掀开商铺暖帘，清爽凉风与粘滞热气交替潮涌。
　　“鬼灯大人，这边还有空位！”阿香挺直脊背高举手臂，另一只手指向对面空座，鬼灯循着呼唤声锁定方位，穿过挨挨挤挤的人群，沿着空隙向她靠近。
　　白泽占据阿香身边座位，他单手支撑下颌，慵懒地斜倚长桌，在沸腾的铁锅中挑拣食物，放入阿香碗内，再轻扯阿香衣袖，吸引她的注意力。阿香回身向他道谢，他却示威般瞪视鬼灯，嗤笑出声。
　　鬼灯的视线与他交汇，片刻后不动声色地交错开，幼稚的示威投入水塘，迟迟不见水花溅起，听不到触底回声，涟漪圈也不见踪迹，白泽恼怒地放下筷子，一口饮尽杯中酒液。
　　日本人类热爱醇酒，更爱聚众饮酒，每日辛劳后与同僚痛饮，庆功宴上群体举杯欢庆，失意时用酒精灌溉脑神经。饮酒成为文化习俗，人类因此研制更多美酒，也造就成堆酒鬼，失落的中年人劝诱内敛的年轻人，先把他们灌醉，再灌醉自己。酒精泡软生硬的人际关系，酒会结束后他们便能挨肩搭背，归途中一起骚扰行人，冲撞电线杆与路灯，效仿犬类脱下裤子往墙角……
　　叫唤地狱的十六个附属小地狱因此设立，生前爱耍酒疯的亡者将在此强制戒酒。日本的神明妖怪也爱饮酒，神无月与正月里神明们群聚共饮。八岐大蛇因八盐折酒醉倒，几乎被素盏呜尊斩杀，如今在叫唤地狱担任狱卒，与亡者一起戒酒。酒吞童子因神酒药力无法动弹，被源赖光砍下头颅，目前在合众地狱创办酒业，为地狱居民提供佳酿。
　　日本地狱里鬼灯酒量并非顶尖，却从未醉倒，保持清醒的诀窍在于悉知自身酒量，以及抗拒劝酒的孤介气势。无知的饮酒人因酒精威力醉倒，老练的酒鬼沉迷于醺醺然眩晕感。
　　鬼灯在阿香面前落座，斜对面的白泽喜好酿酒品酒，不仅酒量极差，还爱胡乱豪饮。白泽白皙的面颊泛起红晕，眼角的纹路更为冶艳，是因为火锅燥热？被忽视而恼怒？还是酒精侵蚀毛细血管？
　　白泽打捞出锅中肉片，呼呼吹气降温，蘸取红艳调料，伸长手臂越过铁锅，执拗地把筷子停滞在鬼灯唇边，“特意为你准备的。”
　　桃太郎握紧白泽手臂，准备强行制止。阿香尴尬地微笑，轻按鬼灯肩膀。白泽笑容肆意，眼中闪过狡黠的光。鬼灯为辛辣的蘸料蹙眉，却平静地把肉片纳入口中，满足醉鬼对恶作剧的期待……蘸料剐蹭舌苔，肉片刺痛咽喉，香气与酸胀感直冲鼻腔，鬼灯逞强咽下后灌入整杯冰水，仍旧无法阻止嘴唇肿胀，眼球湿润。
　　“哈哈哈哈！”始作俑者畅快地嘲笑，倒满清透酒液，大口啜饮宛若庆贺，“咳咳咳……”酸涩的液体重返酒杯，证明他及时验收到了鬼灯的回礼。
　　白泽猛烈咳呛，弯腰向桌面趴伏，却不幸滚落榻榻米，他无措地枕上深蓝坐垫，痛苦得五官扭曲，对面的桃太郎试图帮忙，却被鬼灯伸手拦下。
　　鬼灯取出手帕，倾身为白泽抹去眼角泪水与唇边酒渍，递上一杯冰水，“你喝醉了。”
　　“你在酒瓶里加了什么，白醋？”白泽攀上鬼灯手臂，借力坐起后饮下冰水，缓解了唇舌酸涩与喉咙瘙痒，他忽然拽过手帕，又把水杯扔向手帕主人。鬼灯轻易避开攻击，却被白泽扯住衣襟，他奋力向下拉扯，身体掠过长桌，撞倒酒瓶扫翻杯盏，酒液漫溢滴落桌沿，杯盏碰撞叮当作响。
　　“你在蘸料中加了什么，新培育的辣椒？”鬼灯巍然不动，直起上身，拖着白泽一同站起。
　　嘈杂声瞬间消弭，全部视线汇聚于他们身上，阿香连忙招来店员收拾残局，桃太郎熟练地上前劝架，“白泽大人！您喝醉了，快放手！鬼灯大人……”他祈求般看向鬼灯，却不敢出声劝阻。
　　“白泽大人，今晚的酒会才刚刚开始。”阿香轻握白泽手腕，却把视线投向鬼灯。
　　“啧！”妥协于阿香的注视，鬼灯不悦地紧盯白泽，掐上他手臂脉络……白泽手腕酸麻无力，紧攥的手指瞬时放松，身体因醉酒与激愤脱力，他向后倾倒……鬼灯向前迈步，来不及搀扶就被桃太郎抢先……双手穿过白泽腋下，桃太郎把他拖离鬼灯的攻击范围。
　　“混蛋！桃太郎君！快放开我……嗝”白泽虚弱地挣扎，不甘地挥舞双臂，被桃太郎拖向安全的角落。
　　白泽靠墙平躺，娴熟地按揉太阳穴，语无伦次地咕哝：“等到世界停止旋转，我再……”
　　桃太郎为他铺上两层坐垫充当枕头，接过阿香递来的毛巾，为白泽热敷额头与眼睛，他鬼祟地瞥向不远处的鬼灯，轻声安抚，“赶快把您的脑子从酒精里捞出来，清醒后您会后悔的，主动挑衅鬼灯大人……您是认真的？想想您孱弱的身体，再想想鬼灯大人粗暴的攻击……”
　　鬼灯忽略桃太郎的窃窃私语，环顾四周，浓汤汩汩沸腾，街道上的嬉闹声穿透壁障，参与酒会的狱卒却静默无声，低垂眼眸僵硬地避开视线，无人进食饮酒……
　　“时间尚早，请继续酒会。”鬼灯取出怀表查看时间，习惯性约束下属，“想退场的现在就可以离开，剩下的请节制饮酒，我不批准明早的宿醉休假。”
　　鬼灯时常参与聚餐酒会，却对痛饮不感兴趣，他不喜欢饮酒作乐，更加厌倦烂醉酒鬼。繁忙的工作节奏使他远离醉酒，往往拒绝阎魔的酒会邀约。阎魔滞留出云多日，鬼灯的工作因此加倍，神无月的满月酒会，他代替阎魔出席，本打算例行公事地慰问下属……到底，是从何时开始，我与白泽碰面总能引发闹剧？
　　桃太郎为白泽更换毛巾，却被他一手扫开，“您要吐了吗？请先忍耐！哎……”白泽翻身紧搂桃太郎手臂，双手捂住眼睛，遮挡刺眼灯光，含糊地哼唱歌谣，“人有悲欢离合，月后阴晴圆缺……”
　　鬼灯掀开暖帘，走向室外，眺望此次酒会的主角。漆黑天穹上阴云缭绕，黛色峰峦边浓雾簇涌，羞涩的月亮隐匿身姿，满月缺席，月光难觅……鬼灯跟随白泽的曲调，吟唱生涩的汉语歌谣，“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现世的月亮更为硕大明亮，月色如单薄冰霜，轻柔地覆盖大地，映照出万物模糊轮廓……四千多年前的秋季满月，中秋赏月的习俗还未传入日本，鬼灯仍是个脆弱的人类幼童。凉爽夜风刮过干涸的水田，丰满的稻谷等待村民收割，他迫切地踢掉草鞋，光脚爬上粗糙的树干，挑选结实的枝头落座。他的神明手握葫芦形酒壶，为他摆正草鞋，轻盈地跃上树梢，与他并排而坐。夜色吞噬夕阳余辉，浑圆的月亮爬上山麓，池塘闪耀粼粼波光，浸入圆满月影，肥美的鲤鱼跃出水面，溅起一朵朵水花，搅乱了圆月倒影。深夜的秋风冻红满树枫叶，鬼灯浑身冷颤脚趾蜷曲，被神明揽入盈满药味与酒香的温暖怀抱。
　　鬼灯披上野兔皮毛鞣制的毯子，推开冰雪封冻的木窗，冷风混杂微弱清香涌入缝隙。深秋的霜冻呼啸而过，颤动梅树细长的枝条，卵形叶片枯黄坠落，白霜包裹浅灰色树皮，深紫花蕾孕育其中。软绵绵的雪花静静坠落，坚韧的花蕾探出树皮，顶碎细薄冰层傲然绽放。冬日的月光清冷如北风，无暇雪地反射晶晶亮光芒，矫捷野兔钻出干枯的草丛，强劲后腿深深蹬入雪层，灵巧地越过空地跳进洞穴。赤狐紧随其后竭力追赶，却笨拙地撞上梅树枝干，一头栽入松软雪堆，花瓣与细雪洒落火红皮毛，小狐狸拔出脑袋抖动毛发……鬼灯笑得前俯后仰，手中木勺滑落，敲击陶碗边沿，发出清脆声响，口中圆润的团子滑入喉管……神明为鬼灯烹制酒酿圆子，糯米团子柔软甘甜，汤水甜润酒香四溢。
　　屋檐下摆着神明编织的金黄竹篓，每个竹篓内都塞满酿酒用的桃花，花瓣的馥郁芳香随风飘荡，充溢鬼灯的嗅觉。细密的春雨刚停，鬼灯仰躺在潮湿的茅草屋顶，远眺月光下河流如流淌的绸缎。水田中的秧苗青翠欲滴，圆滚滚的田鼠窜过灌木丛，抵达泥泞低矮的田埂边缘，品尝秧苗的鲜嫩新叶。夜枭发出呜呜怪叫，奇异地大弧度扭转脑袋，宝石般眼珠闪烁青蓝光晕，它伸展宽大羽翼，掠过水田与灌木，利爪如尖勾俯冲向吱吱乱叫的田鼠群，贪吃的田鼠四下逃窜，倒霉的那几只将沦落为夜枭的晚餐。
　　“丁，把桃花搬进来！”室内的神明朝屋顶喊叫，他正忙着搅拌酒曲。
　　春季的桃花酿仅剩最后一壶，神明以“未成年人不得饮酒”为由没让鬼灯品尝。燠热的仲夏夜晚，嗡嗡蝉鸣孜孜不倦，呱呱蛙声不绝于耳，躁动的生命都在为繁育后代拼尽全力。鬼灯挽起裤腿，双脚浸入清凉溪水。神明喝干最后一口桃花酿，头枕圆滑石块，懒散地卧进溪流，任由溪水打湿衣裳，漫过脖颈，鬼灯猜测他今晚醉得彻底。
　　“我的故乡流传着这种神话：月亮上住着美丽的神女与捣药的白兔。”神明迷蒙地仰望满月。
　　“月亮上真的有神女与白兔吗？”鬼灯新奇地追问。
　　“没有。”
　　“为什么没有？”
　　“因为白天太热，夜晚太冷，因为无法呼吸，还因为许多你无法理解的复杂因素。”神明为鬼灯混乱地解说，“越过东侧的大洋，有块遥远的大陆，数千年后，将诞生一个国家，年轻的国家野心勃勃，为证明自身国力强盛，它将以举国之力运送人类登上月球。”
　　数千年前，鬼灯懵懂地瞻仰圆月，幻想人类踏上月球，偶遇神女与白兔。数千年后，鬼灯疑惑地审视烂醉的白泽，他如何能得知还未发生过的人类登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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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嵌套回忆！还要继续和月亮纠缠一章，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