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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镜子 ...

  •   敬爱的母亲大人

      拜启
      您还好吗?地狱中是否业火烘烤,全年燥热难耐?现世刮起了第一阵秋风,深夜的霜冻染红满树枫叶,这是清晨采摘的红叶,希望它能为您带去一份秋意。
      干旱延续了整个夏季,庄稼干瘪枯黄,犹如低矮的芦苇。人们预见最坏的饥荒,忧心忡忡地把女儿卖进花街,近来花街里生面孔多了起来,神龛前恍惚徘徊的女孩也多了起来。您收到更多女孩的黑发了吗?
      水井没有干涸,护城河倒是被烤干了河底淤泥,仅剩浅滩时人们就一哄而上抢夺濒死的鱼,也许他们想靠咸鱼干度过寒冬?
      立秋这天雨水终于降临,我偶遇两位追寻彩虹的旅人,跟随他们潜入山林,一休禅师曾说山林是地狱的入口,我却没有识破真相的天赋,只能被浓雾蒙蔽双眼。
      彩虹的源头没有宝藏,浓雾后的彩虹犹如逆流的瀑布,七色逆转、蔚为壮观。其中一位旅人是位虫师,他阻拦我触摸彩虹,并称它为虹蛇——能寄生在人体中的漂流虫。您在地狱见识过美丽危险的虹蛇吗?这也许是我距离真实最近的一次体验。
      老师病得越来越重,他的眼睛似恶鬼染上土黄,皮肤也如此,腹部与下肢肿胀充水,像个将要生产的孕妇。他时常神思恍惚地向我忏悔年轻时残杀太多生灵,医师却说他因饮酒过多病倒。
      我认为他们的说辞都有道理,前半生老师跟随前代城主四处征伐,劫掠附近每个城镇,回城时如英雄凯旋,声色犬马地耗费每个假日,他当时就常常酩酊大醉。不久后前代城主伤重而亡,他的小儿子——前城主的儿子实在太多,他们酷似城主,能够不眨眼地杀人,残杀手足时也一样,凶残的继承人们不是死亡就是重度残疾,唯一的软脚虾反而毫发无伤——继任城主之位。
      懦弱的新城主缺乏雄心和杀人的魄力,他赶走了所有主战派,集结人手修筑城墙,只为防守。老师被赶出城郭,携带高超剑技沦落为花街看门犬,过度饮酒、醉生梦死。荣耀与颓丧都把他推向疾病,因果循环在他身上划下浓重刻痕。
      老师向医师夸耀,说我是他后半生唯一的闪光点,我认为自己的剑技与他相去甚远。他夸耀我,只因为我是他唯一的弟子,唯一愿意照料他的人。一休禅师就从不夸耀我,他总说我没有天赋,太过懒散,我也从未见过他夸耀任何弟子,也许他最想夸耀的人是您。
      一休禅师思念您,我也同样。愿您快乐地度过每一日。
      敬具
      弥一

      “这是崇德天皇遣人送来的邀请函。”地狱太夫递出信封,“鬼灯大人不参加集会吗?”
      “祟神集会是定期举行的作祟研讨会,由老资历的前辈主催,交换经验、闲谈饮酒,新人加入后必须对初次作祟进行发表。”鬼灯偏头回想,“继任阎魔大王辅佐官后,我搜寻地狱每个角落,揪出全部仇人,用铁链捆绑,用业火灼烧,直到现在,他们还在伊邪那美女神的前厅里。三千多年前刚升格时,我参加过一次集会,发表的作品就是伊邪那美女神的前厅。到场祟神都对作品赞叹不已,但我没有神社,也没有去现世作祟的理由,因此婉拒了之后的集会。”
      “伊邪那美女神竟然同意您装饰她的前厅!她比神话故事里的形象更宽容。”地狱太夫不由感叹。
      “猜猜是谁把辅佐官的职位让给我的?”鬼灯注视地狱太夫,“您打算接受祟神身份?”
      地狱太夫慎重地表态,“我自身并无怨恨,本没资格担任祟神。女孩的诅咒达成那日,我感受到由她供奉的怨恨与神力,也察觉她的重压被驱散,从□□到灵魂都更轻松,生前我什么也办不到,现在至少能成为信者的泄洪口。”
      从古代到现代,人类不断进化学习,改变自身与环境,残酷的习性被抛弃,或被仔细隐藏。人类社会无法达成绝对平等,统治者转嫁压力给平民,成年人打压控制儿童,男人欺凌侮辱女人。
      一千多年前的室町时代,女婴更容易被丢弃,女儿与妻子可以贩卖,把年迈的母亲丢进山林,任她自生自灭也很常见。地狱太夫无法化解她们的苦难,却想平抑愤懑,减轻痛苦,帮助她们度过最痛苦的时刻,让她们远离疯癫与自尽。

      老师娴熟杀人的阴流剑道,快速精准、一击必杀。高超的剑技让他斩尽敌人,熬过整个血腥时代。二十年前,他的老师拜访闻名天下的铸剑师,为他求来独一无二的利刃。现今他收弥一为弟子,只准备了把粗制滥造的廉价打刀。老师赠与弥一破烂打刀,弥一却奉为珍宝,日日藏在枕下,时常把玩保养。老师羞愧难当地亲自打磨木刀,以此作为弥一的练习道具。
      弥一白日里仍然跟随一休诵经,吃着寺庙里足量的粗茶淡饭,黑夜中模仿老师挥刀,汗流浃背后用井水冲凉,享用游女们投喂丰盛的残羹剩饭。也许猎人的基因优良,也许双重进食养分充足,弥一愈来愈高,愈来愈壮,赶超游女、一休、老师,他认识的所有人……在平均身高不足165厘米的日本古代,他就像一座不可翻越的高山。
      他的剑技却远不如他的身高,更不如他的老师,比花街内其他落魄武士都平庸,阴流剑道讲究细致与效率,他却太过笨拙粗旷,做不到先发制人,达不成一击必杀。
      16岁时老师验收成果,邀请弥一持剑对战。弥一抽出珍藏的打刀迈步挥刀,他的头脑比身体灵活,眼睛比刀锋敏锐,了解各类剑技,即便没学会杀人剑道,也能在剑道大师手下存活。
      弥一躲过老师的突刺,刀锋相抵,声响尖锐火花四溅,他以强劲臂力压制,老师力衰后退,弥一的打刀咔嚓断裂,白光飞闪,断刃滑过他的面颊,血液快速渗出。围观的游女发出尖叫,老师用拇指为他抹去血迹,递出自己的利刃,“你有能力继承我的刀。”

      死后三年,地狱太夫结束阎魔厅见习,以出色的考核成绩入职合众地狱,作祟神迹使她一路高升,前主任退休时顺利接管合众地狱。
      同年现世大旱,立秋降下的光酒之雨无法挽回颓势,成片庄稼随秋风枯萎,粮价开始暴涨。寺庙中储备充足无需忧虑,花街里的游女却要忍耐饥饿。
      久病的老师随初雪脱离痛楚,与忍饥受冻而死的游女一起举行葬礼。弥一再次经历亲近之人死亡,不再恐惧孤苦无依,莫名的责任感推挤他……必须行动起来,他能做到什么,他识字懂经文,却不想为游女的死尸超度,再也不想了……他还会剑术,他的力量与身体素质远超常人……也许他该学习母亲,为行善作恶。
      他与一事无成的落魄武士,门可罗雀的手艺人,愤怒的食肆老板,以及游女代表组成盗贼团。依靠花街收集信息,绑架无良富商的孩子,换取钱财与粮食,供养饥饿的人群。冬雪还未化尽,他们的盗贼事迹就彻底暴露……新人手法太粗糙,心肠太柔软,既不过度索取,也不杀人灭口,瞒不过专业人士的眼睛,逮捕他们的是改行的山贼。
      弥一很快被擒,他剑术平庸,因为他不敢杀生,也不必杀生。弥一从没真正体味过世间暴虐,地狱太夫、一休禅师、老师、游女都护着他,让他吃饱穿暖,学习知识与技艺,明悟良知与怜悯……逮捕他们的人与弥一年纪相近,他眼神阴戾,肌肉紧绷,笑容漫不经心,杀人一刀毙命,像在宰割牲畜……失去父母的孩童艰难求生,他们偷盗劫掠,被强者殴打猥/亵,有些枉死街头,有些拾起利器捅入施暴者腹腔,成为强者……喋血求生的前山贼眼中,弥一像婴儿一样柔弱。
      盗贼团成员被斩首,头颅悬挂示众,除了主谋弥一。城主不想与一休禅师结怨,也惧怕地狱太夫作祟,便把弥一交给凶狠的下属处置。疯癫怨灵与凶狠活人的争斗,赢家会是谁……前山贼拧断弥一双手,染血的刀刃架上他的脖颈,压送他到神龛前,狠狠踢踹他的膝弯。弥一应声跪地,凝视母亲的字迹。
      “一休禅师的弟子,地狱太夫的儿子,只懂诵经的和尚救不了你,胡乱作祟的母亲就能救你吗,我们来试试?”前山贼克制地割下弥一的手指、鼻子、耳朵,挖出他的眼球,弥一血流不止、一声不吭,神龛没有动静。
      “无趣。”前山贼厌倦地砍下弥一的头颅,血液喷涌而出染红神龛……除此之外毫无变化。

      三位接引课狱卒引导弥一步入山林,穿过长达七日的漆黑路途,他撞进丰满温暖的怀抱!牛头搂紧弥一,马面献上热吻,她们揉搓弥一的举动与游女相似。
      审判的第一站是秦广厅,秦广王轻抚长须,慈爱地俯瞰弥一,“绑架孩童,索要钱财,承认你的罪过吗?”
      弥一愧疚地低头认罪。
      秦广王满意地点头,再问弥一:“放弃高贵的僧侣身份,与落魄武士为伍,为低贱的游女犯罪,世人都说你与地狱太夫同样疯癫,值得吗?”
      弥一攥紧双手,浑身紧绷,眼神尖锐,他愤怒地直视秦广王,“我的母亲没有疯癫,疯狂的是残酷的人世,她曾是卑贱的游女,却能教导我知恩图报。她死后,游女们真心实意地照料我,我势单力薄,不能帮助她们脱离屈辱,却无法冷眼旁观,看着她们死于寒冷与饥饿。”
      秦广王与辅佐官相视而笑,辅佐官摇晃金色卷发,举起画圈木牌,把迷惑不解的弥一推出门外。弥一跟随潮水般的亡者横渡三途川,夺衣婆衣衫不整,干瘦的手指抚摸他的面颊,把他赶向初江厅。初江厅辅佐官是只毛茸茸的熊猫,它与各类小动物簇拥弥一走向宋帝厅。一猫一蛇驻守宋帝厅,威严的大猫双腿直立,它神色严谨地围绕嗅闻,尾巴却亲密地缠上弥一脚踝。五官厅的辅佐官亲和如母亲,邀请他观赏业之称的运作过程。阎魔厅统辖地狱,弥一在入口处见到了久违的母亲。
      地狱太夫长发披垂,不施粉黛,衣着朴素,温柔地朝他招手。弥一急忙跑向母亲,在她身前低头跪坐。
      “好孩子。”地狱太夫低声称赞,轻抚弥一发顶,弥一的眼泪打湿阎魔厅地砖。
      “请容许我打扰你们,阎魔厅宣判了您的审判结果。”黑衣鬼神盯着弥一,“善行与罪过相抵,您可以选择入住天国,即刻转生,或者为我工作。我让审判厅在审判的同时进行考核,您可以直接开始见习。”

      弥一与鬼灯同为孤儿,同被抛弃。偶遇善意,弥一以善意回报,遭受恶意,鬼灯以诅咒报复。若有若无的相似之处,仿佛一面镜子,映出鬼灯另一种可能性。眼前匍匐在地的亡者,将成为鬼灯的第二面镜子。
      直面真相比审判结果更残酷,恐惧超越承受极限,神经崩裂,身体脱离大脑掌控。亡者仰起头颅,绷直脊骨,奋力抓挠阎魔厅地砖……他的手很美,枯瘦苍白,病态却毫无瑕疵,这不是一双用来劳作的手,骗子以聪慧、美貌、唇舌来行骗,骗取女性的真心、身体与钱财。
      骗子尝试站起,长久跪坐使他血流滞涩双腿麻痹,情绪激越让他失去平衡四肢失调,他狼狈地双手撑地,手肘发力抬起膝盖,却趔趄倾倒。鬼灯不耐烦地蹙眉,几步上前靠近骗子,伸手拎起他的衣领,让他脚掌顺畅触地。
      亡者向鬼灯道谢,整理丧服衣襟,抚平鬼灯拉扯出的褶皱,他抹去颊上泪痕,深深呼气,吐尽恐惧与激荡,口齿清晰地辩解:“我承认自己骗过很多人,但对杏子……是真心的,我从没欺骗她,连一日元也没有。”
      阎魔审判过太多骗子,没被骗子的气势与真诚说服,他摊开卷轴搜寻关键词“杏子”,这位可怜的女性是骗子的妻子,“你的说辞与生平有分歧,我认为俱生神更可信。”
      日本人类从出生开始,就有两只俱生神终身跟随,他们形似娇小精灵,细致地记录善恶,直到人类死亡那一刻。
      “你是怎么死的,死于癌症?”鬼灯讥讽地提起嘴角。

      骗子被胃癌折磨了近一年,他运气极佳,疾病发现及时,切除手术成功,术后恢复良好,化疗过程顺利,如果不复发,他失去的只有一小块胃袋与一头黑发……深爱他的妻子从始至终都是他最坚强的后盾。
      现今他却身处地狱,被他的妻子,他唯一真心对待的杏子杀死。
      妻子无故晚归,骗子无措地出门寻找。
      寒冷的深秋,空荡荡的公园灯光昏暗,杏子坐在秋千上,手握铁链,眼中蓄满泪水。他焦急地询问,杏子始终一言不发,她忽然站起,扑进骗子怀中,身后的秋千吱呀作响。
      骗子慌乱地搂住妻子腰背,杏子亲吻他的嘴唇,触感冰凉,更冰凉的东西侵入他的腹部,比癌细胞凶猛,比手术刀迅速。
      杏子拔出刀刃,茫然地跪坐哭泣,他的血流得很快,体温凉得也很快,这是他的死亡速度。
      骗子不在乎腹部尖锐的痛楚,他的感官还停留在片刻前……熟悉的洗发水香味,眼泪的温度,柔软的嘴唇与腰肢。冬日的太阳早早下落,灯光昏暗朦胧,树木只剩枯枝,星空遥不可及,临终的喘息吐出白雾……白雾散去,他被地狱的接引人剥离□□。
      俱生神的记录到此为止。
      鬼灯打开净琉璃镜,用遥控调整时段,镜片忠实地记录现世场景……受骗女性找上门来,拿出充足证据,说服杏子认清真相,劝说她离开丈夫。帅气温柔工作勤勉的丈夫只是假象,她的丈夫从事诈骗,专职骗婚,癌症没能让他停手,利用女性的同情心,他反而更加猖獗。
      骗子没有骗取妻子的真心与钱财,他骗取妻子的信任、自尊、忍耐、不离不弃。他认为妻子无法忍受他的疾病,对他们的债务满怀怨恨,才会用刀捅他,却从没料到这是妻子知晓真相后的反应……有些人类,超越自身划下的界限就容易精神崩溃、举止失常,杏子的人生将是另一场审判,留待她死亡那日再来查验。
      真相把妻子推入深渊,也抽走了骗子最后一丝活力,他跌倒在地,失去再次站起的力气。
      阎魔津津有味地看完了净琉璃镜显示的内容,宣布判决:“阎魔厅下达的判决是:大叫唤地狱的如飞虫堕处。”

      这位骗子虚度年华,诈骗真诚的陌生女性,欺骗温柔善良的妻子,就连他自己,都陷入自我安慰的谎言,远不如他天真无畏的祖先弥一,更不如坚忍宽容的地狱太夫……他却警醒鬼灯,要让自己的心加倍灵敏!

  • 作者有话要说:  日式书信格式搞不出来,开头空一格变两格,中间空一格直接消失,末尾名字直接拉到前面去了,放弃o(╥﹏╥)o鬼灯是位合格的HR,几千年来见缝插针不断招聘,用地狱太夫、弥一与骗子大致把死后进地狱到阎魔厅的审判过程简单捋了一遍,后面白泽加入后会再来一次阎魔厅详尽版,感谢他们3人提供线索,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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