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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昔话 ...

  •   鬼灯熟悉这位亡者的家族,他的家族并不显赫富贵,也没改变历史进程,更没被载入史册。它历史悠久,熬过疾病、饥荒、天灾、战争,幸运地存续千年,鬼灯面前的亡者,将是这个家族的终结。追溯这个幸运又狂乱的家族,该从室町时代开始讲述。

      灾患之年刚过,天地间一片空茫,大雪埋葬数不清的尸骨,也净化整个现世。寒冬冻僵细菌病毒,还是寄宿体全部死亡?没人在乎,也没人能辨明真相。一千多年前的日本,还是个仰赖气候生存的农耕文明,亡者的祖先,出生在冬日的终点,新年初的寂静的雪夜中。
      火焰燎烧单薄刀刃,助产士用滚烫的短刀割断脐带,倒提婴儿双腿,婴儿呛出羊水,聒噪地哭喊。
      “我生了只小猴子吗?”母亲放松地注视婴儿,话音微不可闻。
      他的母亲的容貌秀丽,数个小时前,她端坐火塘边,切碎肉块,倒入铁锅,为晚餐做准备。火光照亮她光洁的额头,黑亮的眼眸,从容的面庞,纤细的脖颈,丰腴的胸腹。她摩挲长发中的木簪,那是笨拙的丈夫亲自打磨的礼物,她在等待丈夫回家,等待他们第一个孩子的诞生。
      现在她衣不蔽体地仰躺着,发丝成簇粘上面颊,汗水浸透她的衣裳,渗入身下被褥,她完全脱力,无法动弹。
      “是个男孩。”助产士擦干婴儿,包裹上厚厚棉衣,凑近母亲,好让她在昏暗火光下看清自己孩子。
      男孩声嘶力竭地哭喊,不满寒冷的空气,陌生的怀抱,饥肠辘辘的腹腔。生产时她撕心裂肺地尖叫,现在却心平气和,仿佛时间静止,婴儿的哭声愈来愈远,心脏的起伏愈来愈慢,地狱的接引人推门而入。
      医疗匮乏的年代里,怀孕生产攸关生死,他的母亲死于产后大出血。助产士察觉异状时,血已经渗透被褥,漫向木地板,流到脚边,即便早早发现,也只能盯着她流干全身血液,迅速坠落死亡深渊。
      她茫然地仰望屋顶,黑亮的眸子蒙上雾气,终于停止呼吸。
      助产士悲悯地叹息,把婴儿妥帖地放置在母亲身侧,翻箱倒柜,寻找干净衣物……寒冬掠夺躯体温度,助产士要趁她的躯体温热柔软,紧凑地为她入殓。
      现代日本人出生后在教堂接受洗礼,结婚时前往神社举办典礼,死亡后在寺庙中举行葬礼。一千年多前可没这么多选择,助产士既是巫女又是医生,还是入殓师,从出生到死亡,她为村民提供全套服务。
      助产士双手探入死者腋下,搂住上身,褪下糊满血与汗的衣裳,更换干净的新衣,梳理散乱的发髻,轻拂失神的眼眸。助产士浸湿布帛,轻柔地擦拭死者面庞,就像十多年前,迎接她的降生,为她擦干紧粘细嫩身躯的羊水与血液。
      婴儿的父亲是个猎户,上山打猎遭遇暴雪,没赶上孩子诞生与妻子死亡,或许他迷失在雪后的森林中,寒冷、困顿、饥饿鞭笞他,驱赶他,可能仍在与自然与意志对抗,也许太过急躁,已先行前往地狱。
      助产士等待数日,没等到猎人回家。这样也好,我不想再照料另一个哭哭啼啼的男人,助产士想。她组织村民,举办葬礼,对着尸体吟诵咒语,以慰死灵。村民合力搬运尸体,在村落附近的墓地里挖深坑,埋葬死者。村落中没人识字,死者没有墓志铭,也没有名字,他们在坟前堆叠石块,作为最原始的墓碑。
      又过了几日,猎人还是没回来。
      最好的幻想中,助产士将迎来满载而归的男人,他从助产士手中接过婴儿,为嗷嗷待哺的孩子忧愁,为融入土壤的妻子流泪,面对石块垒成的墓碑讲述爱恋与悲痛。
      普通的想象里,狼狈的猎人带着满身冻伤,很可能折断一两只手脚,艰难地存活,幸运地回归村落。助产士将为他治疗,继续代为照料婴儿,等待他复原,或者举办下一场葬礼。
      合理的推论下,猎人已经被冻死在暴雪中,深埋在数米厚的结实积雪内,已经跌落山崖,坠落河谷,惊醒冬眠的黑熊,被它惊人的咬合力撕扯得鲜血淋漓、残破不堪。开春后,村民们上山挖笋,或许能捡到他被啃噬殆尽的尸体,或者什么也没有,他就此失踪,与死亡无异。
      孩子的直系亲属全部死亡,没有远亲近邻原意收养他,助产士前往城镇,贩卖山货,换取食盐,婴儿被丢弃在最繁华的街道旁。

      越是繁华,越是肮脏,无论街道还是人心。交通便利、人群聚集的城镇中,瘟疫蔓延的速度超乎想象。起初仅有几只死老鼠,然后有人发烧、呕吐、腹泻,长出红斑、血泡、脓疮,咳嗽声此起彼伏,当人们皮肤溃烂,咳出血液,恐慌才与细菌一起被传递。
      患病的平民被集中隔离在城外。临时搭建的草棚里,病人头顶是潮湿的茅草,身下是冰冷的泥沙,没有四壁,也没有被褥。他们挨挨挤挤,并排躺在草席上,意识模糊,咳出的血液溅上隔壁病友的面庞。
      勇敢仁爱的医师参与治疗,有些与病人一起躺进草棚,剩下的心生恐惧,尝试荒谬的治疗法,向神明祈求生还,清晨与傍晚一日两次,与病人亲属一同搬运食物与清水,卷起躺着死尸的草席,集中焚烧。
      当权者紧闭如堡垒般的城郭,储备充足的粮食与干净的饮水,赶走发烧的,丑陋的,衰老的,幼小的佣人,像每一次灾难降临,招待阴阳师,施行术法,虔诚祈祷,自认为尽到责任,能触动臣民,撼动神明。

      天气寒冷,游女衣裳单薄,手脚冰凉,呼吸间满是白雾,心中却燃起火焰,热血直窜大脑,她精神振奋,即便被锁在栅栏后,满街萧瑟,恐惧漫溢,依然笑得灿烂。
      山贼在村落与城镇间流窜,他们到村落抢劫粮食,掠夺生命,鸠占鹊巢,彻夜饮酒,□□少女,最后烧掉犯罪痕迹,把少女卖入花街,供所有男人赏玩。
      夜很黑,山岚肆虐,火光明亮又炙热,比火更亮的是冰冷的刀刃,比火更热的是血液的河流,游女是受害者之一,她憎恨所有男人,诅咒整个现世。
      愿疾病更猛烈,愿死亡更迅速,愿世人皆堕入地狱!
      游女对镜梳妆,往发髻里穿插金簪,用木板涂抹白粉,描画蚕眉与红唇,镜中倒映亡者,催赶亡灵的接引人,以及她洁白、坚韧的骨骸……或许她早就疯癫,但没人在乎,她是花街的商品,标价的皮肉,她的雇主不在乎,客人不在乎,她自己也不在乎。
      前任太夫没活过瘟疫,游女却活了下来,她也许精神失常,也许见识到世界最真实的一面,厌恶者说她神神叨叨,爱慕者说她神秘魅惑,纷乱流言中她接任太夫之位,为自己改名地狱。
      无论男女老幼都在迅速死去,疾病对穷人很公平,地狱的接引人对亡者也很公平。地狱太夫登上高楼,凭栏俯瞰,接引人从葬礼中带走亡者,从水井中打捞,爬上屋顶拖拽……接引人温和地驱赶亡者,像牧羊犬聚拢羊群,让他们排起长龙,沿街道有序地走出城镇,步入山林。
      渺茫的亡者群逐渐远去,却有黑影逆流前来,黑衣黑发的男子突兀地显现山麓,避开亡者匆忙下山,沿途与接引人交谈。地狱太夫眺望亡者构筑的山道,与男子目光交汇……晨雾早已散尽,日光洒落树梢,她暗中观察许久,迷乱的亡者与忙碌的狱卒都没发现,男子出现不足片刻,就察觉远处高楼上的窥视。
      地狱太夫在数年前的深夜中丢失恐惧,如今见识亡者与狱卒,心中仅剩蓬勃的好奇心,她朝男子挥手,扯开嘴角展露笑容。
      男子迅速接近,在高楼下驻足,他仰望高楼,伸手遮挡日光,眉头蹙成小山,眼神比刀锋还锐利。再次热血上涌,地狱太夫踢掉木屐,攀爬扶栏,朝男子微笑。
      “别跳!”男子朝地狱大夫喊叫,蝴蝶扇动翅膀,忘记翅膀早就被针钉死,被命运钉死的地狱太夫挣脱翅膀,一跃而下……她还没死,男子牢牢接住了她。
      “您不该现在就死。”男子无奈地说。
      地狱太夫的思绪庞杂,“存活和死亡有什么不同,现世与地狱又有什么区别?”
      “原来您听得见。”男子放下地狱太夫。
      “您不该是我的幻觉吗?世人都说我疯了。”地狱太夫想伸手触摸男子,却被他轻易避过。
      “见识到世界另一侧并不轻松,战战兢兢无用,却该始终心怀畏惧,您太冒失了。”男子打量地狱太夫,“地狱中的疯子太多,没人会质疑您的异常。”
      “您不该接住我。”地狱太夫委顿在地,双手掩面,却无法流泪。
      男子劝慰地狱太夫,“能见到我,证明您天赋异禀,您该去修行,担任巫女,或者饱受磨难,保持良善。前者能让您入住天国,后者能让您躲过刑罚,您愿意为我工作吗?”
      “我没有高贵的血统,也没有洁净的身躯,灵魂更与恶鬼无异,无法修行,无力承担大任。”地狱太夫蜷缩在华美衣裳中。
      “我就是恶鬼,我雇佣的员工既有妖怪,也有恶鬼,没人在意血统、贞洁……我欣赏您的果敢。”男子伸手邀请。
      地狱太夫愣怔中抬头仰望,金簪与泪水闪烁光芒,她搭上男子的手借力起身,衣裳凌乱折皱,沾满灰黑尘土,脊背却笔直挺立,钉入地她脑中的致命尖针已碎成粉末。
      “我该做些什么。”地狱太夫坚定地注视男子。
      “您可以先养活他。”男子指向路旁那捆旧衣裳。
      衣裳破旧肮脏,从头到脚紧裹婴儿,仅留缝隙以供呼吸。地狱太夫没有退缩,她抱起婴儿,查看他的身体状态。婴儿很虚弱,很饿,很冷,没力气哭闹,只紧迫地盯着眼前之人。
      “他快死了吗?”地狱太夫咨询男子。
      “您不养他就快了。”男子任由地狱太夫摆弄婴儿。
      地狱太夫有些紧张,“我从没为成为母亲做准备。”
      “没人能准备充分,您总得多尝试。”男子安抚初为人母的地狱太夫。

      地狱大夫与男子分别,开启她癫狂的母亲生涯。她白日里亲自照料婴儿,为婴儿雇佣乳母,黑夜中把婴儿交给学徒与同事,规整地弹奏琵琶,旋转扇舞,接待傲慢的客人,狂乱地徘徊于街巷内,漫游在山林间,与妖怪恶鬼闲谈,亲吻夜雾月光。
      数年后她偶遇一休禅师,离开花街,带上男孩展开修行。
      死亡比想象中来得更迅速,更轻松。地狱太夫凝望樱花凋零,回旋飘荡,坠落河间,卷入水流……春华易逝,高远的蓝天与稀薄的云层都在旋转,再次恢复神智,她的灵魂与□□分割。
      男孩高声呼唤,摇晃她的肩膀,紧握她的手,贴近自己面颊,眼泪顺着她的手腕滑落。那该是能偎贴心灵的泪水,地狱太夫想。
      金色彩云越压越低,天女身穿华服,发簪美饰,挥洒鲜花,演奏仙乐,白兔白马白狗团团围绕,黑衣男子混杂其中。地狱太夫仰望云层,挥舞双手,向他微笑,一如多年前莽撞的初见。
      黑衣男子跳下云层,“您想入住天国,还是就职于地狱?”
      “我还没见过这么热闹的接引。”地狱太夫看向嚎哭的男孩,“他该怎么办?”
      男子耐心地解释:“他有属于自己的人生,他该活在现世,而你已经属于彼世了。”
      “我们将在地狱重逢。”她朝男子眨眼,“我欣赏您的包容。”
      地狱太夫谢绝天国接引团,低调地跟随男子步入山林,穿过浓雾进入地狱,就职于合众地狱。
      十多年后地狱太夫成为祟神之一,掌管合众地狱,迎接与她一样早死的男孩。

  • 作者有话要说:  去年的日食看到,今年的月食还是看不到,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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