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灯的白泽(鬼白)》先先

11、阎魔

　　阎魔厅建成后经历过数次翻修，设计师与工匠与历史学家周旋不休，使用者的意见反而被排除在外。旷久争论的结果，阎魔厅外侧修旧如旧，内部大致格局不变，只添加便于生活的用具。
　　正殿的天花板太高，窗户小巧密集。殿外日光充足，透过狭小窗口，投射殿内地砖，映出斑驳光团，阳光眷顾的地方亮得刺眼，其他地方一片昏暗。负责阎魔厅杂务的狱卒索性关了窗，每日提早上班，在殿中点起一支支蜡烛。
　　八大地狱永远停留在夏日，蜡烛多了不仅燥热难忍，还容易引发火灾，因此除了桌边烛火，仅在四面殿壁上高高悬挂几支。飘摇不定的烛光下，配色鲜艳的正殿阴森幽暗，光影变幻里，执行审判的阎魔同样面目狰狞。阴暗扭曲符合日本地狱主流审美，却把被审判的亡者吓破了胆，他们个个面露惊恐，颤抖不止，审判工作因此进展迅速。
　　一百多年前的阎魔殿翻修，恰巧赶上第二次工业革命。参与翻修的设计师不仅审美先锋，对于人类社会的变迁，科学技术的进展更是敏锐。在他的建议下，阎魔厅撤走蜡烛，铺上电线。时光飞逝，昏黄的灯换成莹白的灯，灯光愈来愈明亮，近年来为节约能源，甚至换上了LED。
　　灯光下的阎魔厅正殿光辉璀璨，数根正红立柱分布殿内，一条石雕金龙盘绕立柱，向上攀爬。阎魔坐在定制的巨大桌案后，伸长脖子四下张望。

　　鬼灯推门而入，来为阎魔分忧解难。
　　为方便日本地狱各种族出入，阎魔厅正殿殿门极大，连接穹顶与地砖。鬼灯在普通鬼族中算是高大，静候阎魔身侧时仅到阎魔胸口，对照物换成殿门，他就成了迷你小矮人。
　　关门声响起，阎魔察觉鬼灯到来，他朝鬼灯招手，“我记得今天要审判的亡者有18个。”阎魔宽厚的手掌拂过卷轴，“亡者生平少了一份。”
　　管理文书是鬼灯的工作之一，每日审判结束后，鬼灯的辅佐官前往记录课，领取次日的亡者生平，并把它们堆放在他与阎魔的办公桌上，以便查阅。阎魔并不勤快，但每日审判前，他总会快速翻阅亡者生平。
　　鬼灯径直走向阎魔，隔着桌案与高高在上的阎魔对视，“的确是18个。” 鬼灯眉间的皱痕与往日无异，平静的目光饱含阎魔习以为常的谴责。
　　在阎魔面前，只有鬼灯能以仰视达成俯视效果，阎魔从他的静默中读取出以下信息：“辅佐官为您整理时，数目还是对的。”又或者，“工作了几千年，还能弄丢亡者生平？”
　　自行填补信息后阎魔目光游移，语调窘迫：“请帮我找找。”
　　“您不该停止减肥。”鬼灯蹲下身，掀开覆盖桌案的毯子，彼岸花纹样的毛毯下，滚出一长条散乱的卷轴，耗费笔墨的生平，带来的必定是场漫长的审判。
　　阎魔接过鬼灯重新闭合的卷轴，心虚地讪笑，对于自己的体重问题，他无能为力。

　　阎魔的体重已经超标了数千年，肥胖使他身形臃肿，行动迟缓，短暂的距离，桌案下的狭小空间，却超出阎魔能够涉及的范围，即便找到卷轴，他也难以蹲身拾捡。
　　鬼灯如此形容他的肥胖问题：“再不减肥，您的脑子将被脂肪占领。”
　　阎魔大王当然不可能满脑肥肠，一无是处。阎魔高大敦实，生前也曾肌肉饱满，他身披厚重体毛，衣不蔽体，在洞穴内点燃篝火，采集狩猎，与黑熊搏击，与海兽共泳。但懒惰与依赖是人类无法摆脱的劣根性，这与他是否死亡无关。
　　黄泉时代，阎魔战战兢兢地担任伊邪那美女神的助手。他也曾是位勤勤恳恳、不畏辛劳的官吏，至少那时他的体重从不超标。后来女神禅位，他的职位与女神对调，成功升职为女神上司……至少明面上阎魔身居上位，女神担任他的辅佐官。
　　可惜伊邪那美女神厌烦文书工作，比起辅佐，更像是捣乱。她长久无法入眠，无法保持平静，女神对她的丈夫，她的兄长，以及他所有国民的愤恨，像地狱业火难以止熄，火焰烧得她坐立不安，几近疯癫——这也是女神禅位的主要原因。
　　阎魔的体重是从何时开始飙升？大概始于四千多年前那次改革。
　　远古时代的日本现世，日本列岛的野人捕食鱼类、贝类，以及海洋哺乳动物，弃置的骨架与贝壳垒起一堆堆坟冢。不为人知的缘由催促，他们由沿海迁往内陆，开始捕杀鹿群与野猪。
　　黄泉之国并不比现世更加文明开化，神明对战神明，神明讨伐妖怪，妖怪挑衅妖怪。野人寿命用尽，死后□□腐烂回归山河，灵魂游荡进入黄泉，蜷缩在河底石边瑟瑟发抖。
　　伊邪那美女神统治下的黄泉之国，是数倍的混乱叠加。
　　但并非所有生物都热爱争斗，争斗致使疲劳，黄泉的神明与妖怪急需休养生息。他们对广阔的大陆充满期待，以海相隔的神秘国度，就是他们的目标。
　　阎魔那时已经死亡数千年，因长年跟随伊邪那美女神而颇具权威，神明们不再刁难他，妖怪们对他保持敬意。他等待着远去异国的神明与妖怪带回改革良策，漫长的等待消磨意志，最终，他等到了年少的鬼灯。
　　四千多年前的鬼灯尚显稚嫩，留着长发，梳着发髻。他戾气不盛，身形单薄，狭长的眸子明亮似星辰，摄人的气势与胆魄让伊邪那美女神惺惺相惜。他以实力与理智说服女神，接替女神的职位，担任阎魔的辅佐官。
　　从这位谨慎妥帖的辅佐官上任开始，阎魔的体重就再没下降过。

　　阎魔厅在审判厅中排第五位，事务并不繁忙，每日审判的亡者数量，以五官厅的审判结果来确定。剔除错漏是阎魔厅的主要目的，只要亡者老实交代，审判流程就能顺畅结束。才过了两个小时，今天的审判就接近尾声，桌案上记录亡者生平的卷轴只剩最后一卷。
　　鬼灯中途离席去了趟食堂，搬运来犒劳阎魔的茶点，狱卒拖拽亡者离开时，他正推着餐车回到正殿。鬼灯不断强调瘦身减肥的重要性，却从未克扣阎魔的食物，他建议食堂准备低糖低脂茶点，口味清淡，正适合肥胖的阎魔。
　　阎魔享受特制的美味茶点，亡者挣脱狱卒压制，直奔正殿大门，鬼灯抛掷狼牙棒，砸晕尝试逃跑的亡者，他掩上殿门，去往后院外廊，日班时段的外廊空荡无人。

　　上升气流裹挟水汽，攀爬至顶端，遇冷凝结成雾。薄雾宛若轻纱，笼罩远方的针山，水汽蓬勃，磨平所有尖锐。微风中，眼前的金鱼草叶片相触，细微声响如波浪潮涌。
　　为寻找白泽，鬼灯避开视线，在此致电春一。忙音响起，几声后中断，话筒里传来春一困顿的嗓音，“早上好，鬼灯大人。”
　　“早上好，我需要您的帮助。”鬼灯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春一是八寒地狱的狱卒，在摩诃钵特摩地狱工作，与鬼灯同属鬼族。八寒地狱的鬼族体温冰凉，呼吸冰凉，更贴合人类对妖怪的幻想。
　　他们相识于八寒地狱的雪合战盛典，鬼灯带领八大地狱代表队与其他参赛者战斗，用一臂长的冰锥互相殴打。春一最终输给鬼灯，他不是唯一的战败者，鬼灯用冰锥殴打包括评委在内的所有人。鬼灯的战斗力与气魄，比八寒地狱的严寒更残酷，在场者皆由衷拜服。
　　年轻的雪鬼总在不断探索，八寒地狱的雪花已经无法满足好奇心，春一对独立不感兴趣，他不爱固守成规，只想探索未知之地，譬如紧邻的八大地狱。
　　八寒地狱的管理者集会，制定出探查计划，派遣春一侦查八大地狱，他兴高采烈地直奔阎魔厅，跟随鬼灯参观八大地狱，并与鬼灯互换了联系方式。
　　窗外刮着暴风雪，厚重的阴云低垂，能见度极低。雪鬼不畏风雪，不惧冰寒，却无法在暴风雪中自如行动。严寒是八寒地狱最常用的刑具，暴风雪是招待亡者的最好刑罚，风暴侵袭的日子，就是八寒地狱的假日，谁能不爱假日呢。
　　“白泽大人？我可没见过这种大人物。”春一盘腿坐在火塘边，木材燃烧噼啪作响，锅中浓汤咕咕沸腾。
　　“请稍等。”鬼灯挂断通话，片刻后，春一收到了一封邮件。
　　邮件以“白泽”为标题，内容空白，附带两张照片。
　　野兽形态的白泽身披长长绒毛，几只眼睛分布两肋，数支犄角耸立脊背。照片中他曲腿卧倒，闭目休憩，毛发蓬松，柔顺如羊羔。骨节分明的手轻抚它的鼻头，漆黑袖摆与暗红滚边，春一猜测那是鬼灯的手。
　　另一张照片是人类形态的白泽，背景是深灰色靠垫，昏暗灯光下男人却白得发亮，他发丝散乱，显露上额紧闭的独眼，目光涣散眺望远方，眼角的纹路红得艳丽。白泽面色潮红，领口敞开，衣衫皱巴巴地沾满黑灰，显然是醉倒路边的酒鬼常态。
　　春一的铃声再次响起，鬼灯问他：“能看到两张照片吗？”
　　“白泽大人毛茸茸的原形真可爱。”春一语调平缓，却不吝惜赞美之言，“人形的醉态也很漂亮。”
　　熟识两人的朋友，常常私下谈论，说他们狭长的眼眸与俊秀的面孔相似。在势同水火的两人面前，往往不敢提及此类话题，涉及此事时，白泽脾性温和，怒骂驳斥了事，鬼灯却会暴力以待。春一没看出鬼灯与白泽的相似之处，白泽温顺的兽形，慵懒的醉态，都与时而肃穆时而狂暴的鬼灯正相反。
　　鬼灯沉默须臾，自我妥协般叹息，他赞同春一，“的确如此。”
　　白泽不沾怨恨，纯美精致，就像他照料的桃源乡，美好如幻象……与地狱，与仇怨，与构筑鬼灯的成分千差万别。

　　拜托春一在八寒地狱搜寻白泽，鬼灯返回正殿。桌案上的杯盏已被辅佐官收起，阎魔正在审判今天最后一位亡者。这位亡者脸色灰白，形销骨立，灵魂进入彼世后本该恢复死前最佳状态，他却仍是一副憔悴惨状。
　　鬼灯摊开亡者生平，亡者很年轻，也很英俊，即便满面病容，还能看出曾经俊美的轮廓，他被癌症折磨多年，最后却死于谋杀。
　　层层骷髅头堆叠，累出阎魔的巨大桌案，桌案后是威严伟岸的阎魔大王，健壮的狱卒守候亡者身侧。亡者跪坐在描绘繁花的地砖上，双掌触地支撑上身，肩背微微颤抖……经历过前四轮审判，亡者不该如此畏惧。
　　阎魔厉声呵斥：“你还想骗谁？”
　　亡者的泪水掉落地砖，缄默不语。阎魔厌倦地皱眉，亡者哭着打嗝，“没有欺骗，我所说的都是真相！”
　　他生前靠行骗生活，最后死于行骗。四轮审判，数次直面真实，为何还要持续狡辩？他想骗过的人是谁？是阎魔，还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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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天气太冷，要冻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