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长安的风骨 ...
-
3.长安的风骨
雨起。
半挑着帘子,月霜行在窗下煮水煎茶。不过片刻,小锅釜中水纹渐沸,蒸腾着于光影中轻轻散开一点润泽的湿气。
她的房间选在海府偏北的角落,从这里向外望去,是一片淡青色的雨幕。
薄而透。
遥遥地,有哪家的歌妓正和着丝竹吟唱。
唱的什么模糊不清,只依稀听见一道渺茫的女声,在寂寂中穿了云霭,复又落下,好似叹息。
月霜行微微一笑。
其实成婚前后差别倒真不是很大。要说起不适应来,一是从月府搬来海府,换了个地方住,不过这个对月霜行来说不是什么大事,所以亦可忽略;这二么……
她抬了抬眼,看着细雨溟濛的浅色背景中缓缓走来的人。
红衣,红伞。
海东来。
“月霜行。”海东来取了案上热茶,浅抿一口,道,“今天,我见了一个人。”
月霜行并不搭话,只继续分完茶,将手中锅釜放在小红泥炉一侧。
“夏云仙。他来找我,说的是你。”海东来嗤笑一声,“或者说明白些,他是想告诉我宇文中也曾经查过你。”
月霜行侧目看向海东来,道:“宇文中掌握长安天府近十年,在长安城内她的消息网撒得比内卫还大织得比内卫还密。她要查我有什么奇怪。”
“她不查你才蹊跷。”海东来接上她的话,紧跟着却将一个木盒子放在了月霜行面前,“这是天府中,你的东西。”
朱漆盒子。
里面只有一块松烟墨。
海东来伸手将它取出来,指着墨上刻着的小小一枚字,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桓。
月霜行半闭眼睛,没有立刻回答。
窗外雨落如烟。
一片清寂。
然而,出于武者的敏锐,海东来感觉到了一丝稍纵即逝的戾气。他几乎能够判断那是月霜行在一瞬间所翻起的杀意。
不过很快,就什么都不剩了。
“海大人,今日的茶似乎有些过头了。”月霜行睁开眼,唇边有浅笑,眉目间仿佛缭绕着一缕茶烟的清苦香气。
海东来冷冷看她,直接将手中之墨推到月霜行眼皮底下。
月霜行回望他,继而拈了墨条,移至案边,和了点水,细细地研磨起来。
松烟墨色浓而乏姿。
她执笔沾了,在纸上写下一个字。
周正端丽,浓黑无光。
“海大人误会了。”月霜行搁下笔,指了指墨迹未干的字,道,“这是我多年前自己刻上去的,‘桓’字,乃是小名。”
海东来一愣。
+++++++++++++++
天边剩一线微光。
雨势却渐渐大了起来。
四周都是潮湿而暗沉的,雨水打在地面上,好像是若有若无的乐韵。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心,月霜行隔壁的屋子被海东来拿来做了书房。统领内卫的海大人于公事上半点不懈怠,书房便经常一宿一宿地点着灯。
作息极为规律的月霜行也因此会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海东来轻而沉稳的脚步声,有时候也能闻到淡而苦的药味。
时间稍长些,便习惯了。
不过是枕上一夜,春雨打落,满地桃花。
海东来于灯下端详着那半块残墨,长睫开合,被灯火洇晕,衬着那琉璃色的眼眸,寂然通透,惊心动魄。
日间,夏云仙找上门来的时候,他是没打算搭理的。可号称“大唐第一游侠”的男人身边跟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
骠国第一舞姬,兰玛珊蒂。
海东来略想了想,便让他们进了门。
夏云仙说宇文中查了月霜行的事,也说了宇文中让自己千万小心月霜行,这不是一句随意的嘱咐,而是在她咽气前咬出来的一句话。
所以当他得知海东来和月霜行成婚的消息,便急急上门。
“宇文中让你小心月霜行,也许是当时你正受关长岭的胁迫准备击杀她。”海东来一只手扣在放着月霜行资料的木盒上,慢悠悠地说,“这并不代表月霜行有什么问题。”
夏云仙张了张口,却像是找不到合适的词,又偃旗息鼓了。
这时,在一旁的兰玛珊蒂开口道:“夏大哥和我已经看过这里面的资料了。月大人这几年的举动清清楚楚,没有任何问题。”
夏云仙却又接口:“月霜行被当今天子称为‘忠勇体国,长安风骨’,可是什么叫做长安风骨?海大人。”
长安风骨。
海东来闭上眼睛,脑海里飞速地掠过这座城池的每一寸繁华。
长安。
——这座辉煌的城市,固然有着令人迷醉的胡姬酒肆和风潮滥觞的文人墨客,有着繁盛丰沛的生机和香气四溢的春光,却也同样有着隐藏在褶皱里的昏昧与残忍。
“也许,长安风骨,更多的是意味着包容与广博。”兰玛珊蒂说,“它不会排斥任何一种可能性,也不会对是非曲直横加指断。”
海东来仔细地看过月霜行近年来所有的资料,为官清正,不结朋党,不入世家府邸,没有仇家,不擅自施恩,在生活中也没有特别的偏好。
——如果人生看得见轨迹的话,这也许称得上是范本,规矩而又出色,线条平滑,没有任何波折突起。
夏云仙说,宇文中查他海东来的时候,就是从海府饭菜的种类中判断出他的口味,而后再推测出他的家乡。
而对于月霜行,这也是行不通的。
一个没有污点、没有痕迹的人,绝对会比浑身破绽的人,更难对付。
如果完美的表象意味着极深的伪装,那么掩藏其后的,便是无比坚韧与无比谨慎的性格。
可就这些天来看,月霜行分明又不是如此。
……
长夜,更深。
海东来睁开眼,无端地烦躁。
那是心头一痕暗火,此刻彷如遇见了风碰着了油,倏忽间便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