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来日月借生光》尹培越

2、婚者同牢

　　2.婚者同牢

　　二人婚期定在四月十五。
　　卦象上说，亨，利贞，取女吉。

　　月霜行璎珞严妆，花钗翟衣，青质紫章，自车舆上踏出，眉目清远修丽得仿若一场轻鸿掠过的空幽的天空。
　　海东来身着同色青质礼服，琉璃寂色的眼眸缓缓开合，错落间烟波流转。

　　然后，他引她入青庐。
　　穿过淡淡焚烧的桃花。
　　穿过高冠佩剑的宾客。
　　穿过丝竹盈耳霞袖翻飞的流光。

　　在礼成之时，月霜行却执了海东来的手，脸上浮现浅浅笑意。

　　青庐内除了宾客，便是一半禁卫一半内卫，两派人马泾渭分明，却都气势极盛，看上去倒像是要来场沙场演武。
　　月霜行这一笑，气氛莫名地就缓和了些。

　　海东来朝她瞟过去，待到满场皆静，才朗朗地说了一句话。
　　他说，尔昌尔炽，宜室宜家，亿万斯年，福寿攸同。

　　座下不知是谁，高声喝了一声好，紧跟着所有人便齐齐起身祝酒。一时间，有说“同心结丝布”的，也有执了杯盏贺上句“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的。

　　——这无疑是一场热烈丰盛的婚筵。

　　站在海东来身侧的月霜行如所有新妇一般端庄美好，只那双黑湛湛的眼眸里仿佛有什么亮烈的光华，在满室醺然中一点一点安然地覆灭，冥失。

　　……

　　…………

　　一切，皆是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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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人的卧房内熏了袅袅腾腾的甜香，衬着西子红的烟罗纱帐，蕴出一种近乎和媚的色泽。

　　海东来将半瓠状金杯里盛着的合卺酒递给月霜行。
　　他今天喝的并不多。尽管因为天家赐婚，宾客宴请上算不得低调，却敌不过“血海滔滔，赤帝东来”的名号在那儿，因此没有什么人敢灌他酒，海东来也只是略略应酬就离了场。

　　“月大人可知道，‘合卺’还有个称呼？”他跪坐在月霜行对面，低头看着手里浅碧色的美酒，漫不经心地开口。

　　月霜行只安然地看向他。

　　金红色的烛火扑啦作响，似翩然欲裂。

　　“同牢。”海东来抬眼，嘴角挑一丝讥讽，“你我二人，同牢。”

　　作茧自缚，便当做好死在茧中的打算。
　　月霜行桃白的指尖在杯缘滑过，依然没有开口的打算。

　　冉冉浮生。
　　寂寂如斯。

　　……

　　也不知静默了多久，月霜行与海东来极有默契地，几乎同时举起手中酒。
　　交臂，一饮而尽。

　　月霜行神色倦倦，径自站起了身。
　　“我累了。”她立在镜前，一边除着钗环一边问道，“不知海府可有客房？”

　　海东来嗤笑一声，捏住她的手腕。

　　痛倒不是很痛，只是受人桎梏的滋味实在说不上美妙。

　　拔下最后一支步摇，月霜行抬起头，眸色沉如子夜，雾煞煞的不见一点亮，莫名地透出些森然冷意。
　　“海大人这是何意？” 海东来的手指在她腕间划过，而后摁在了脉门，让她不得不有所反应。

　　对方却只是低声道：“月大人不想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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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与她，脸上有着如出一辙的倨傲。

　　月霜行蹙了蹙眉，拉开了海东来，然后于烛火下，揭去他隐匿着伤痛的手套。

　　看到海东来手背上密布的疮口，月霜行连眼都没有眨，只是不声不响地用软布沾了温水擦拭着渗出的血水，又从袖里取出一盒药粉，仔仔细细地替他上起药来。

　　海东来一瞬不瞬地看着月霜行。

　　“海大人想谈什么呢？”
　　月霜行手上动作未停，却以一种又轻又慢的语调说道：“其实，海大人不必这样谨慎。且不说你我是陛下御赐的姻缘，单是于我而言，海东来是值得敬佩之人，亦是救命恩人，莫说成亲，即使要以命相抵，也理所应当。
　　“海大人你怀疑我，我也没有办法。
　　“只是海大人一日坐镇内卫总院，便是陛下耳目大唐砥柱，该要爱惜自身，不可妄言生死。”
　　说罢，月霜行已处理好了最后一个疮口。

　　海东来有些发愣，大概是觉得面对这样匪夷所思的新婚之夜，月霜行不当如此，又合该如此。

　　“……月霜行。”他斟酌了一下，开口道，“若果真是我冤枉了你，虽然天家赐婚不可和离，但我死后你便自由了，横竖就是一时。”

　　听上去，倒也不亏什么。

　　月霜行轻轻笑了：“我并不在意。只是海大人，如果您真的时日无多余生有限，守着这么一段姻缘，岂不遗憾？”

　　遗憾？
　　其实又有什么遗憾呢？
　　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今后也不会有更多。

　　海东来起身挑开窗，带着薄薄凉意的空气涌了进来，冲淡一室混沌的香气。

　　……

　　四个字，在舌尖轮一圈，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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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婚的第二日，海东来和月霜行照例是进宫谢恩。

　　二人乘坐的马车宽敞而舒适，帷幔上尚染了极淡的一点花香。

　　“月霜行，你说他们是希望我们琴瑟和鸣还是更想看到我们结怨相憎？”海东来半闭着眼睛，慢悠悠地打破了安静。

　　禁卫与内卫的两位高官，结成连理。——对于大部分人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这将意味着围绕在天子身边的，代表着“耳目”和“铠甲”的两支军队，在未来会更进一步地紧密合作。

　　“海大人，旁人的看法从来不重要。”月霜行靠在窗边，冷静地说道，“关键在于陛下。而陛下既然赐婚，多半还是希望你我能够精诚合作一段时间的。”

　　天子之道，所图自然不止一二人，借海东来和月霜行的联合，震慑一班蠢蠢欲动的臣下，实是一时之选。

　　“月大人这是要拉我和你上一条船？”海东来睁开眼，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
　　月霜行摇了摇头，否认道：“把我们绑在一起的，是陛下。”

　　马车缓缓停住。

　　丹凤门前，海东来伸一只手拉住月霜行。
　　他轻笑着说，月大人，既是要在同一条船上，总不能连声“郎君”也不会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