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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愿得长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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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愿得长生
海东来自打出生便有怪病,受不得光晒,轻则炙痛如灼,重则皮开肉绽,且受此病影响,脾性易怒易躁。
日益加重,无药可医。
遍寻名医,他手上却只一副调养生息的方子,喝了许久年,仅为压抑情绪。
而这两日,海东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并不妥当,比如总是心绪难平,比如常常控制不住想要出手杀人。
“你这几天最好不要出门。”他抬眼,看向当完值刚刚回府的月霜行。
眸色中有隐隐的一点淡朱色。
月霜行皱了皱眉,神色严肃地盯着他看了看,而后问道:“海大人,您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可需要请御医?”
海东来不动声色,慢慢说道:“我告了五日假。”言罢,满脸兴味地望着月霜行。
后者默了片刻,子夜般漆黑的眼瞳里浮现出了然的笑意。
那一点淡淡笑意颇美,融融如春色未尽。
“听说海大人每隔一段日子便要将自己关进不见天日的地方养病,这么看来倒是真的。”月霜行看了眼天空,正色道。
天空,不知何时,开始飘起了细雨。
雾一样罩下,酥而润。
海东来亦顺着月霜行的目光望了下天色,然后便打开伞撑在头顶。
赤色的伞,如迸溅的血。
伞面上有沉黑的几笔,是执笔者极随意地涂抹出的一株老梅遒劲清隽的形状。
月霜行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会儿这伞上墨梅,然后便施施然举步走到伞下,随着海东来往内院走去。
海府在遍地世家贵胄的长安城不算大,但也不能说小。
二人不紧不慢地走在窄窄的石径上,寂静得久了,难免有些许尴尬。
月霜行微微抬眼,指了伞上那凌乱的几笔,先开口打破局面。
“还以为海大人会换把伞呢。”
海东来“嗤”地笑一声,道:“月霜行,千万记得我刚才说的话。”
……
轻雨落在花已半谢的桃株上,将一树枝桠浸得黑漉漉的,衬映之下,刚发的几点新叶便愈显脆嫩青碧。
月霜行收回目光,道:“如果海大人是要去养病,又担心没办法看住我,那我就陪着海大人休五天假好了。养病之人,不是最忌心思重忧虑多么?”
一字一字,十分清晰。
海东来侧目看向她,长眸微睐,带着点锋利的艳。
“怎么,海大人不愿意?”月霜行笑了笑,道,“还是说海大人以为,我会趁着您看不见就做出什么动作?”
她伸手拂了拂冰凉铠甲上的水珠,一身金甲在微暗天色中闪着沉郁的光。
“海大人既然不放心,我就和您一起养五天病吧。”月霜行垂眸,眼睛是一道非常漂亮的弧度,“如何?”
海东来沉默,半晌才冷冷一笑。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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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东来养病之处其实就在书房后面,墙上开一扇门,没有窗。
不见缕光。
月霜行举着蜡烛在里面晃了圈。
一张榻。
一座案几。
“海大人,此后五日,每日清晨我便过来,入夜离开。”她转过身,对海东来说道,“您看这样可以吗?”
海东来道:“你整晚在外,准备干什么?”
月霜行神色有些厌厌,抬手在墙壁上敲了几下,说道:“我有什么动静,海大人在这里大概听得清清楚楚吧。”
……
海东来移开目光,不语。
——这间屋子本就是建在书房和月霜行的房间后面,中间只隔了一面并不结实的墙,外面的声响他自然是听得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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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室里,一片漆黑。
月霜行进来的时候,海东来正在榻上调息。她朝对方看了一眼,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径自举着油灯走向角落的案几。
当海东来睁开眼,月霜行正就着昏昏黄黄的一盏灯看书。灯火跃动,她的脸便被洇出菲薄的光晕,柔和温暖。
那一隅,是完全的黑暗中,唯一的光。
海东来凑过去,看见月霜行正在读的内容,是《女论语》,第七篇,《事夫》。
“怎么在看这个?”他声音无端地有些涩。
月霜行却坦坦然然地笑了笑,合上书,答道:“刚刚在门口的书架上瞧见,就拿进来了。怎么,不是特地放在那儿准备让我看的?”
海东来瞥她一眼,有些轻慢地说道:“是又如何?”
月霜行勾了勾唇,指着书间一行字示意海东来看。
夫如有病,终日劳心。多方问药,遍处求神。百般治疗,愿得长生。
……
灯火无风不闪,只静谧地燃烧。
那光线于暗室里,酝酿出了一点熨帖干爽的热度。
海东来距离月霜行有些近,近得几乎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轻轻拂过自己的皮肤,犹如春阳温柔和软。
他从来不曾享受过的,春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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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汹涌而至。
穿过三十年熙熙攘攘的纷扰岁月,海东来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他总是呆在阴暗的屋子里,满是渴望地向外张望。
外面有非常美好的淡金色的日光,它给予了往来的人们一种生动而愉悦的线条。
微风和花香,蝴蝶振了一下翅膀。
他也曾经尝试走到阳光下,和其他人一般无二地,拥抱这犹如神迹的光芒。
然后。
然后他在剧烈的痛楚中,看到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一点点的破碎。
鲜血溢出来。
他几乎能听见皮肤裂开和血液涌动的声音。噗嗤噗嗤,像是有一只鬼要撕裂他,从身体里面冲出来。
……
春阳。
——那是他不曾拥有,无论如何也不会拥有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