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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天子之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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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天子之剑
细而韧的丝线垂于水面,未几就有轻轻颤动。
一条咬钩的鱼被猛地扯出来,摔在地面坚硬的木板上,噼里啪啦地不住弹动着。
海东来撑开伞,走出水榭。
那中年人正一边垂钓,一边就着半碟糟瓜喝酒,听见他的脚步,便侧过头道:“水酒寡淡,不知海大人能饮一杯无?”
盏中酒,香薄而不醇。
碟子里佐酒的糟瓜上甚至还能看见粗盐粒子。
——一眼便知是穷人粗陋的吃食。
海东来眉峰一动,道:“听说韦大人在成都府长年横征暴敛,难道就拿这些来待客?是不是寒碜了一点。”
“听说内卫统领海东来敛财贪权,见到本使难道不该奉上宝器谄言一二,以求日后升官发财方便些?”对方懒懒一笑,看上去尽是富贵锦绣堆出来的浮雅。
可海东来却半点不敢轻心。
只因眼前人便是令吐蕃大军为之胆寒的大唐名将,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
“海东来爱权不假,却只爱陛下给的权,韦大人难道是要代替陛下吗?”海东来一双眼微微眯起。
韦皋却兴味十足地打量了他一眼,似笑似叹地说道:“本使重赋是真,可这征收的赋税是献给陛下的,再来是抚恤将士,哪里来的闲钱招待海大人。”
——这么看来,个个忠君爱国,分明都是受世言所累。
其中误解,真是一言难尽。
海东来看着他,慢慢笑起来。
韦皋却收起钓竿,抬手召来立于短廊下的仆人,指了指脚边伶仃的几条鱼,道:“拿去好好烹制,今晚要用来待客。”
仆人垂首,问了些晚间设宴的情况。
“这些都不紧要,你们看着办吧。”他甩甩袖子,想了想,又道:“如果菜不够,就再到水里捞几条。”
诚意十足。
待那仆人退下,韦皋便斜斜地瞥着海东来,问道:“阿月的事情,你都清楚了?”
“你说的是郭鉾之女,还是陛下的一着暗棋?”
韦皋笑了笑,道:“大致不差。陛下当年罹遇奉天之难,始知兵权贵重,于是暗中培养了魁杀营,善骑射善奔袭,善追踪善刺杀,平日专司军务打探,在各军中扶植天子信臣,制衡节度使,战时便可挥刀突进,捍卫大唐。”
“这是月霜行手下的那些人?”海东来心中有莫名的一丝佯怒,语气就跟着冷硬起来,“听上去,倒像是一群死士。”
韦皋玩味地看了看他,接着说:“本使只能说,月氏是陛下在统领陕州时就安下的一步棋,而长安郭氏历经几朝天子,雄兵在握。”
海东来略一思忖,便带着轻而冷的笑意道:“对于陛下而言,魁杀营的统领,必须能够同时钳制世家和暗卫,既要堂堂正正立于朝堂,又要随时隐匿不被注意,的确没有比月霜行更适合的人选了。”
韦皋满上酒,以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海东来却“嗤”了一声,问道:“只是不知道,韦大人告诉我这些,用意何在?”
“用意?”韦皋笑笑,道,“陛下精挑细选了好料,延请名师打磨,二十年成一柄天子剑,不会永远藏而不用。”
吐蕃进犯。
郭鉾战死麟州。
内卫西北线鸽房遭到血洗。
多处节度使暴亡,然后由忠于陛下的将领接手军队。
韦皋奉圣谕秘密回京。
……
这一切都在无形中,酝酿着某种名器铮鸣、铁血杀伐的氛围。
天子之剑,正在脱鞘而出。
海东来的眼眸变得晦暗。
他克制住心底隐隐的不安,侧过头,目光笔直地看向韦皋。
“海东来,本使教导月霜行十五年,视她如骨如血,所以希望她这柄剑即便出鞘,也不会过早地折断。这是我的一点私心。”韦皋顿了顿,紧紧盯住海东来,毫不留情地说,“眼下看来,你还是太弱,恐怕,护不住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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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是一脉金红。
漫天红云在韦曲碧玉般的水面上铺开,犹如燃起了庄严而灿烂的火。
水与火。
月霜行随意地挽了发,看了一眼正在外面说话的两个男人,举步走出水榭。
“老师。”她恭敬地朝韦皋颔首,然后蹙眉看向海东来,似有些疑惑。
海东来也望着她,目光是一种极为复杂的凌厉。
仿佛是杀气未收。
又有些像英雄气短。
月霜行被他看得心情微妙,便垂下眸,讷讷地说:“海东来,你来了。”
韦皋在一旁看着他俩,忽地大笑起来,说道:“我让他过来的。你也不知道是几天没合眼,到我这来,话都没说上三句就栽倒了,吃过饭赶紧让你男人带你回去睡觉。”
月霜行低着头不说话。
韦皋一挑眉,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别想赖在这里。”
月霜行于是“嗯”了一声。
而说话间这会儿功夫,下人们已经在水边设好了案。
这是海东来第二次被月霜行的旧识设宴款待,上回是何朝宗。看上去,月霜行身边的人对吃食都是不讲究到了随便的地步。
他倒忽然明白了,为何宇文中的天府眼线没办法根据月府的菜单查出月霜行的喜好。
——若一个人从小如此耳濡目染,大概也都会自然而然地认为,一日三餐,果腹即可,只要能入口就没什么好挑剔。
三人简单用了饭,月霜行接过下人递来的水喝了一口,低声道:“老师,陛下此次密召您回京,可有安排?”
“怎么,觉得菜不合口味?”韦皋没接月霜行的话,只斜睨着她,不咸不淡地说道,“你这个跟谁混就像谁的毛病怎么就改不了?以前你跟着你那先生,少年老成,古板得要命;好不容易我把你掰得有趣了些,结果这两年在陛下身边又变成不苟言笑。”
他瞟一眼海东来,接着说:“现在倒好,嫁人没几个月就和海东来一样穷奢极欲了?”
“……不敢。”月霜行放下水杯,讷讷地说道。
“罢了罢了,只要不会长得像他就行,过点好日子也没什么。”韦皋不甚在意地笑笑,转而又道,“陛下今日见我,也只谈了于吐蕃用兵一事。”
月霜行点点头,道:“陛下希望这一战,成毕夙愿,让吐蕃至少二十年内无力来犯。”
他们的对话直截了当,也没有半分遮掩之意,海东来便自然而然地加入其中,说道:“吐蕃王庭内乱不止,确实是好时机。”
“好时机?”韦皋唇边一缕笑渐渐隐去,沉声道,“剑南道的兵力不过两万,可吐蕃呢,即便不算上徐舍人带去西北的十几万,他们也还有近二十万大军。
“天子虑事,只在可与不可之间,行不行却要做臣下的来考虑了。”
月霜行皱了皱眉,正色道 :“让我去朔方吧。”
韦皋却摇摇头,对她说:“朔方那边高固拖掉徐舍人七八万人不是什么大问题,问题在于一旦徐舍人突破朔方南下,后续几乎没有拦阻。”
他说着,便取了一张舆图,与月霜行、海东来说了自己的行军计划。
“韦大人哪来的气魄,两万兵力竟要分九处用兵,不怕被一一歼灭?”海东来仔细看了看地图,抬头看着韦皋淡淡地说。
“本使领兵二十余载,这点能耐还是有的。不过,若是徐舍人的大军杀回来解围,情况就难说了。”韦皋的语气静而冷,“所以,阿月,我要你在大非川以北拦住徐舍人。”
大非川。
数十年前,十万唐军埋骨之处。
那一战的惨烈与伤痛让大唐尊严尽失;而吐蕃也凭借这一战,雄霸崛起,成为了多年以来,架在大唐瑰丽山河上的斧钺。
原本静静听着的月霜行闻言一愣,仿佛堵了团棉花在胸口般气闷。
她吸了口气,然后慢慢地问道:“不知……给我多少人?”
“三千步兵,一千骑兵。——陛下已经同意了,人从禁军出一些,然后我再给你凑满。”
“魁杀营呢?”
“魁杀营你最多只能带两百走,其余要留在长安。”
月霜行合眸想了想,便说:“我不要步兵。吐蕃几乎都是骑军,步兵没有用。”
韦皋笑了笑:“说得容易,我到哪里给你配骑兵?”
月霜行眉头一拧,默了半晌,终于还是妥协道:“弓兵也行。”
“弓兵?这是要和我耍滑头?你不是已经去找过郭王余了吗?郭鉾原来练过一支千把人弓兵,这我还是知道的。”
月霜行抿抿嘴,“那步兵……”
“一千弓兵一千步兵一千骑兵两百魁杀,再没有了。要是不能解决掉徐舍人,那就是我白教了你这么多年。”韦皋眉宇一扬,又指了指海东来,道,“你把他也带上。”
月霜行听了便有些惊讶地朝海东来看过去,对方却在一旁不置可否地冷笑了起来。
仿佛事不关己。
晚风犹是酷烈和烧灼的。
其间渗着一点水气,就莫名地透出了丝丝仿佛铁锈般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