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韦曲草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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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韦曲草庐
月霜行出了郭府，一抬眼，便看见了夜色里负手背立的那个人。
从她的角度望过去，海东来身上霜白的长袍，映在月华之下，便似镀了层散淡而柔和的光晕。
又仿佛是不经意间，于墨蓝色湖面上漾起的一痕银白涟漪。
回溯波心，跫响空谷。
“说完了？”海东来转过身，要笑不笑地看着月霜行。
月霜行“嗯”了一声，举步走到他身边，又一起往坊门走去。
彼时，夜已浓。
长安城的宵禁也已开始。
尽管路上空无一人，可郭府所在的亲仁坊尽是显贵宅邸，隔着高墙，便有幢幢的光影流泻出来。
团簇回旋，往复不绝。
月霜行朝那些灯影望过去，然后轻声道：“如果不是战事骤起，朝中局势不明，这时候应该还可以听见檀板琵琶。”
轻歌慢吟，高台宴饮。
美人们躲在绘着牡丹的纨扇后面，焚香咏藻，轻柔浅笑，只露出眉间描染的一痕海棠花。
而觥筹之间，皆是广袖垂落的景致，透了融融灯火，如锦绣，如云端。
海东来驻足看向月霜行，不以为意地问道：“你喜欢？”
“恩。”月霜行点头，想了想，又道，“我喜欢热闹漂亮的东西。”她勾了勾嘴角，极轻极轻地说：“虽然那些东西既不属于我，也和我没关系。”
“郭氏之女。”海东来扯了扯嘴角，嗓音里带了半分说不清的涩。
——世家豪族的女子，就该娇娇柔柔地养在锦绣堆中，整天伴着粉黛钗环，温软而甜美，日里闲来无事，便随手将金箔剪成花样贴在眉角……
那样的生活。
月霜行摇了摇头，沉声道：“海东来，我是月霜行，出身陕州月氏，和长安郭家没有关系。”
她说得安静而有力，眼底没有一丝悒郁。
只因在她心中，这便是事实。
无可辩驳，亦不需遮掩。
海东来听了，心中便生出一点复杂的滋味。
他沉默地垂眼，望向地面。
地面上，有两道被月光与灯火稀释了的，拉长的人影。
紧紧相偎。
海东来看着那双影子，心里什么地方就略略柔软地迟疑了一下。
于是，他开口问道：“这件事，陛下知道吗？郭家其他人呢？”
——月霜行和郭家的关系，如果天子不知，就极可能成为将来的隐忧；如果郭家人知道，也极有可能成为将来的隐忧。
既是隐忧，便不可放任。
月霜行弯了弯嘴角，道：“陛下是知道的。至于郭家其他人，眼下并不知情。”
未来，也不一定会知情。
海东来眸色微亮，扫了她一眼，却没再说什么，只继续往前走去。
深蓝若漆的夜里，二人身上素色的衣裾徐徐摆动。
交叠，或者融合。
如清凉的银霜，层层铺开在华美的丝绒上。
是近乎奢侈的温柔。
……
这样行了一段，海东来似忽然想到什么，又开口道：“郭王余是你的……”
“若论血脉，我该称他兄长。”月霜行淡淡回应，道，“若论宗族，我们毫无关系。”
“双生子？”海东来默算一下郭王余的年龄，不确定地问。
“是的。不像吗？”月霜行挑眉，反问道。
海东来嗤笑一声，伸手抚过她弧度美好的眉目，然后慢悠悠地说：“也只有眼睛还像。”
月霜行笑了笑。
“郭王余说的‘阿萧’，就是当年他喜欢得死去活来的歌伎？”海东来长眸开合，带着点不屑，说道，“居然，是个情种。”
月霜行听了便稍稍愣住，随即，眼神极为微妙地看着海东来。
“怎么？我说错了？”
月霜行抿着唇，表情古怪地默了片刻，才无奈地说：“萧云，不是人。那是郭王余最喜欢的……一匹马。”
他那样沉痛，恨不能呕一口血，半哭半笑地说，他们逼我亲手杀死阿萧，要我怎么忘！？
却原来，是一匹马。
海东来面色一沉，咬住牙根，冷冷地道：“他还挺爱开玩笑？”
月霜行哂笑，不语。
海东来瞥她一眼，沉着脸又问：“他和那歌伎的事，难不成也是一场戏？”
“不是戏。郭王余和虞同罗，是戏假情真。当初，确有其事。”月霜行低头沉默了一下，便又朝海东来靠近了些，慢慢地说，“而且，我想你也猜到了，我母亲和郭大人，也是非婚而合。”
她说话的声音轻和又低沉。
周遭的灯火便一径暧昧地低幽了下去。
海东来琉璃色的眼眸缓缓闭上，再睁开，然后不咸不淡地接口道：“难怪郭王余得知我们成婚会高兴。”
——实是一门姻缘坎坷。
他这句话刻薄又毒辣，月霜行一噎，便调转视线没再说什么。
二人沉默了一阵，海东来不知怎地，再次漠然而讥诮地开口道：“听说家门之风，一脉相袭。”
月霜行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海东来眉头一拧，口气冷傲又轻蔑。他说：“月霜行，你不会也和人私奔过吧？”
……
…………
夜，寂寂。
有柔凉静谧的花朵甜香，迷蒙地交缠，复又散开。
如浸烟水。
亲仁坊紧闭的坊门下挂了牡丹灯盏，在灯蕊那一点火焰的映照中，仿佛真的呈现出一派徐徐绽放的样子。
月霜行忽然低低地笑起来。
她的笑，丰润而清丽。
“我确实有过。”她说。
有过？
什么？
海东来反应了一瞬，随即眸光骤冷，满眼皆是寂戾之色。
而月霜行缓缓收却了唇边那抹笑。
她目光清明而笃定，又以无比庄重的语气说道：“海东来，不用担心。月霜行会忠诚于自己的丈夫，一如忠诚于大唐。”
所以。
往事无需介怀。
再没有什么，值得，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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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元十八年七月，成德、河东两府节度使相继暴薨。
随后，朔方、宁、庆节度使杨朝晟暴病薨于宁州，临死前以军权托于刺史刘南金、
但天子却授李朝为使，致一时间朔方军人心动摇。
仅仅在两日之后，被打压多年的朔方兵马使高固，率几千兵士击杀李朝、刘南金。
李朝是天子欲除之人。
刘南金也是。
整场血腥之争中，只有此前并不起眼的高固才是天子信臣。
——细细想来，与鄜坊军镇一个月前的情形何其相类。
海东来几乎能够从他手中的单薄一纸里，看见隐于其后的，属于月霜行的决断手腕。
他漠然地抬起头。
内卫总司的堂内，一贯幽暗，仅有几缕蓝紫色的光，透过窗格落进来。
屋内一些细小的尘埃，如金粉般碎乱地舞在光束中。
升不上去，降不下来。
飞坠浮沉，昏昏茫茫。
美，而不祥。
……
须臾，门外传来下属的禀报声。
海东来冷着脸起身拉开门，递上来的是一张名刺。
荼白纸上绘了黎色纹样，简直是与何朝宗一模一样的做派。
海东来想到那个已经死透了的男人，不禁眯起眼睛，停了片刻，才翻开名刺。
那上面只写了四个字——
韦曲，草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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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曲锦绣，花共流火。
名刺上所说的草庐，其实是一座水榭，轩窗青帐，无风自凉。
海东来走进去的时候，有一名两鬓染霜的中年人正于窗下莳花。
神情散漫，布衣木屐。
那人分明已经不年轻了，可看上去依然清雅俊秀。
他转过身，冲海东来颔首示意，眼神沉谧，仿佛汪洋水泽。
深，且不可测。
海东来心中慢慢涌起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他眼神一锐，脸色便跟着冷了下来。
对方却懒洋洋地微笑起来，而后非常随意地抬手，挥了挥袖，比出了一个“去外面说话”的姿势。
海东来不置可否。
那人倒也没有再管他，只自行先出了水榭。
然后，海东来便瞧见在他原先站立之处两尺远的地方，立了一道烟罗帷幕。
帷幕轻掩的榻上，有人正熟睡深眠。
……
淡金色的阳光迷离地折过薄透的绮帐，泛出一丝胧朣的粉白，于是照着榻上散开的满把青丝的时候，就展现出了异样柔和的色泽。
在几乎凝固住的光线中，海东来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个人的脸。
小巧雪白的脸，只唇上一抹海棠红。
那是，他三日未见的妻子。
月霜行。
海东来敛眸，目光中渗出一点意外和一点森凉。他没有动，也没有唤醒月霜行的意思，就仅那样隔了一方烟白帷幕，静静地注视着她。
霎时。
云停，风驻。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韦曲草庐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