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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俱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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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俱断
夜晚的水面,更像是一个淼淼的梦境。
黑甜,而渺茫。
如果这时有人恰巧在汀葭芳茂的岸边燃起了灯火,那昏黄又烂漫的光,便是深沉幻境里唯一温暖迷醉的情意。
韦皋将目光从水面收回,转身看向月霜行。
后者在三步之外恭敬地垂首,低声问道:“老师,您单独留我说话,可是有什么吩咐?”
韦皋笑笑,道:“明明是你有话要说。我帮你把人都支开了,还不开口?”
他这话,将问题原原本本地给扔了回来,月霜行听罢便静了一息,只下意识地往草庐之外看了看。
待望见了那袭隐约闪现的红色衣角,她就淡淡地弯了下唇角。
夜空,朗而疏。
水榭外挂着的风灯在静谧地燃烧。
羽林中郎将的眼神不知为何有一点模糊。于是,她低下头,慢慢地开口道:“老师,前几年我跟着您出成都府,西狙吐蕃。我知道那边的情况很特殊。第一次去的人往往有不适反应,轻则头痛呕吐,重则丧命;甚至有人在阴天里被晒伤了皮肤,伤口溃败、高烧不退,最后死在那里……”
韦皋挑眉,打断道:“我给你挑的兵,都是去过吐蕃打仗的,早适应了那边的气候。你根本不用担心这些。”
“老师!”月霜行猛地抬起头,表情无端地有些难过,她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沉声道,“我说的,是海东来。”
——此人一身怪病,见不得阳光,且每况愈下。大非川一带,气候诡异,连正常人都会被那里的日光灼伤,又有莫名病瘴缭绕,于海东来而言,简直是九死一生的凶险!
“老师,他会死在那里……”
韦皋却仅是平静而失望地看着她。
“你还是多想想这一仗该怎么打吧。”他说,“这事海东来都没吭声,你操的什么心!何况,让他跟着去大非川,又不单是我的意思。”
……
那,又是谁的意思?
月霜行僵了一瞬后,有些艰涩地问道:“难道,是陛下?”
韦皋给了她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
原来如此。
原来。
如此。
刹那间,月霜行觉得自己的眼眶极热极热,极热极热……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热,仿佛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里面酝酿,下一刻便要夺眶而出。
她轻轻地眨了眨眼,沉默地调转视线,望向天空中浩瀚明澈的星尘。
于是,便有大捧星光须臾不停地掉在她漆黑的眼睛里。
色冷而耀目。
韦皋看了看月霜行,就叹着气伸手在她头上胡乱地揉了一把。
“徒儿。”他笑笑。
月霜行怔怔地看着他,随手挽的髻被揉得乱七八糟地堆在头上,脸上极为难得地露出如迷途幼童般茫然无措又有些呆气的表情。
韦皋忍不住笑意又深了些。
他说:“徒儿。”
“老师。”月霜行回过神来,就立即换了一副聆听教诲的姿态。
“徒儿。”韦皋再唤了声。
他停了一下,又慢慢地说道,“既然陛下让你领兵,今后也要试着独当一面了。”
月霜行老实地点点头。
韦皋看了,愈发笑得开怀。
“徒儿徒儿。”他拍了拍月霜行的头,然后略顿一顿,似思虑了片刻。终于,还是轻声开口道:“今日一别,你我勿复相见。”
勿复相见。
……
不要,再见面了。
月霜行猛地看向他。
韦皋依旧风轻云淡地笑着,眼里都是戏谑神色。
月霜行便以为自己的老师会如以往一般,拊掌开怀道,徒儿徒儿,你平日跳脱,此时怎会如此呆,为师吓唬你的啊。
可她却分明听见眼前的人以一种低缓的语调说:“我这次回长安,见到陛下,发现他真的老了。
“我这一生做了孤臣该做的事,却不想走孤臣注定该走的路。且不论陛下的信任,仅是皇权交替之际,你我的关系便不一定会见容于新主。”
月霜行吸了一口气,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能说什么呢?
她的老师,是大唐倾世名将,是众人口中于蜀地横征暴敛,以重赋苛税所得上献天子固宠、下恤兵士施恩的人,也是数十年来少见的能够固守一方令吐蕃雄兵闻风丧胆的人。他手把手地教会她行军布阵、捉刀提剑,也教会她如何坚毅心志、磨砺性情。
如韦皋这样的人,说出来的话,永远都是最终的决定。
再无转圜。
对岸,霎时有清丽的灯火煌煌拔起。
那金红的火焰猛然照亮了一泓比黑夜更为深沉的韦曲清水,滤成微醺的光影。
那样好看。
那样温暖。
月霜行跪在地上,深深俯拜三下。
然后,起身,踏出。
无复回头。
她走得轻缓而坚定,脚下带起的微微气流,纵过,又逝去。
犹如,一步生出一年华,一步绞杀一年华。
……
夏夜里,暗香浮动如众生倾颓的梦。
梦中,是月霜行第一次见到她的老师时,那人文士长袍,扬起远山眉,在乡间树下散淡地拨弄着一把三弦;倏忽又是十一岁那年,他带她回到长安,领了韦氏旁支的孤女、而今的韦贵妃去成都府;再看时,不知怎地就化作了两载之后,她被当做亲卫扔上战场,首战便被冲锋的吐蕃骑兵踹飞,他从死人堆里把奄奄一息的她刨了出来;而转眼间,却是十六岁时,他告诉颓丧如死的她,如果不能克服心中的犹豫,不能战胜自己的噩梦,就永远不要拔剑……
二十五岁,她听见他对自己说,此生,勿复相见。
末了,梦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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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霜行走出水榭的时候,身后响起了一把散淡又飞扬的三弦乐声。
琴声跳荡,转调越来越急,激越处便如瞬间炸开了冰川,一江川流溃涌而下,无阻滞,无挂碍。
亦无章法。
那弹奏之人轮指极快,琴音焦灼而迷乱地越拔越高,越转越促。
知其预断,未料其断。
是以听的人,五脏六腑都被拉扯、禁锢住了一般,几要窒息,又有隐约的因濒死而产生的愉悦解脱。
月霜行静静地听了一会儿。
骤然间,那道琴声又变作金戈铁马山河社稷,万千急弦促促,仿佛一箭洞穿的烛影,于摇红之际,兵刃相交,肃杀决绝。
那是名士风流。
亦是名将风骨。
纵横睥睨,潇洒失意,尽为平生抱负。
可弦声尚未停,已有一人缓步走到了月霜行跟前。
“月霜行,你现在这副样子,简直像被抛弃的狗。”海东来嘲弄地开口,言辞极不客气。
“我没事。”月霜行缓缓地眨了下眼,然后注视着他,低声问道,“海东来,你知道吐蕃是一个什么样地方吗?”
海东来扯了扯嘴唇,说:“《通典》里写过,吐蕃一处,山有积雪,地有冷瘴,令人气急,不甚为害。”
“‘不甚为害’这一句,不是很妥当。”月霜行道。
海东来看着她那散乱的发髻,冷笑道:“我随时会死,所以我从来不介意死。倘若能战死,兴许也算不错。”
月霜行沉默地看着他。
海东来却忽然转了话题,口吻讥讽地说道:“月霜行,你的老师让我成全你。要靠别人来成全的人生,未免可悲。所以,我不会成全你。”
月霜行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
海东来长眸微微眯起,伸手捏住她的下颌,轻蔑又冰冷地再说了一遍:“月霜行,我不会成全你。”
——仿佛,在强调着什么。
他话中的意思,与二人成婚时所言,有着极为微妙的矛盾。
月霜行似懂非懂,便忍不住轻轻蹙眉。
这一刻,身后的琴声终于拔至最高处,又随着夜风蔓延而下,仿佛是飘入天际,再落入流水。
余音,渺茫旷达,却无迹可寻。
如是三番,琴声终于戛然而止。
若,丝弦俱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