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闻说归路已苍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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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满楼是个相当细心周到的人，这点李陌十分清楚，但她没想到的是，陆小凤那个风流得过了头的男人居然也有着不相上下的体贴。
这日陆小凤按照约定的那样带了人来——但他带来的并不是大通大智。
跟在他身后的是个老头，一个貌相奇特的、干巴巴的老头。
李陌自认也算是见多识广，但她在第一眼见到那人时依然免不了多看了两眼，因为这人虽然长得又瘦又小，却顶了一个与他身体大小完全不相符的脑袋，看多了总觉得是筷子上面插|着西瓜，一个不小心就能晃下来。
那人的相貌已经足够奇特，他的名字却又比那相貌更加奇特，叫龟孙子大老爷，简称孙老爷。
据陆小凤介绍，这是因为此人经常说自己没钱的时候是龟孙子，有钱的时候就是大老爷，本人又恰巧姓孙，所以大家索性都叫他孙老爷。
这个人不会武功，喜酒好赌又贪恋美色，经常在青楼里喝得一文不剩还要继续再喝，但哪怕是囊空如洗的状况，也没有任何地方会拒绝他。
因为他是这世上唯一能找到大通大智的人，单凭这一点，已足以让所有人来找他的人都心甘情愿地自掏腰包。
李陌不知道陆小凤有没有在大通大智身上自掏腰包，但初步估计他也是没少破费的，这个人居然已经连马车都雇好了，并且里面甚至装着几壶酒——这当然不可能是给她这个大病初愈的伤患的，而是备给那个见面就喊着喝酒的孙老爷的。
最让她惊讶的是坐上马车之后，陆小凤站在外面笑嘻嘻地朝她挥手道：“早去早回，若是能带点什么山珍给我，那便再好不过了。”
李陌颇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问道：“你们不去？”
且不说花满楼，她本以为以陆小凤那过头的好奇心和行动力，恐怕会一路跟到她问完所有问题……虽然她并不十分在意，但也曾想过一旦有什么不便就用暴力来解决对方。
“哦？”陆小凤似乎颇为讶异地睁大眼睛，“你希望我们去？”
“……”你想多了。
“比起跑到城外见两只看不到脸的老怪物，还是百花楼的酒更吸引我一点。”陆小凤笑道，“况且姑娘家——我是说，我们跟着你总是多有不便，你说是不是，花满楼？”
被点了名的人站在后方但笑不语。
李陌又多看了陆小凤两眼，看得他只觉得自己似乎又说错了什么话，可能被一酒壶砸上脑门。
不过李陌显然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凶残，她只是微微笑了一笑，轻轻道了一句“多谢”，而后便放下了帷裳，令车夫起驾离开。
一如江湖中盛传的那样，这世上没人知道大通大智到底在什么地方，除了孙老爷。
人生地不熟的李陌更不可能清楚出城之后在树林里七拐八拐的道路究竟通向了哪里，她只知道马车停下来的时候又顺着山路走了不算短的距离，最后在一个看着就不像有人能生活的山洞前停下。
黑漆漆的山洞里面没有丝毫人气光亮，在这个树叶沙沙作响的密林里显出一种别样的阴森来。洞口十分狭小，同时只能容纳一人通过，而且那人恐怕还需要弯腰爬进去。
里面并没有人——至少在接近洞口的位置她感觉不到有人的存在，而看孙老爷的架势，似乎也不是要立刻带着她进去的感觉。
“这话我已同陆小凤说过了，但少不得要和你再说一遍。”孙老爷仰着他那奇大无比的头，似乎很骄傲地道，“要见大通大智，我们须得约法三章才是。”
李陌点头示意他可以继续说下去，于是孙老爷继续道：“一个问题五十两，只要十足十的银元宝；我进去找人时你要等在外面，你要问问题的时候也要乖乖站在外面。”
第一项她早已清楚了，问题是后面的两个规定——若是有人打晕了你冲进去了怎么办？
李陌把这个问题咽回去，只是点头笑道：“阁下所言，陌定当遵从不违。”
然后孙老爷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晃着他的大脑袋沿着那个阴森而且黑暗的小洞口，慢慢爬了进去。
这个山洞的路大概很长，而孙老爷似乎还需要和大通大智沟通一下，并且这个“一下”的时间，漫长得实在是让人心焦。
在需要的时候，李陌从来不是个缺少耐心的人，然而这一刻她却只觉得时间无比的漫长又无比的短暂，她巴不得能更快一些听到大通大智的声音，却又觉得如果能就这样转身走掉就好了。
李陌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是周围树叶在风中摩擦的声音同几百年前的大唐也别无二致，站在这空无一人的树林当中，耳边窸窸窣窣的声响将这一方天地与外界完全隔绝，有那么一瞬间她依稀觉得自己回到了昔日的万花谷，若再趟过一条溪流，便能走到三星望月的顶端俯瞰大地。
这个时候洞窟里传来了孙老爷的声音，像是忽然响起的编钟一样震碎了这份静谧。
他道：“可以开始了。”
可以开始了。
李陌如大梦初醒一般拿出一块银锭，触手时的湿润感触让她感到十分惊讶，她在这个时候才终于发现，自己的手心里全部是汗。
她在这一刻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即使是理智非常清楚地认识到了“不可能”的这个结果，她也依然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怀有隐秘的期待。
——她想要回家。
李陌一人跟着大通大智走后，回到百花楼的陆小凤就一直在叹气。
他从楼上走到楼下，从门口踱到后院，这期间无数次拿起茶水又原样放下，那副样子简直像是欣欣然去赴了一个美人的约，最后却发现那美人是个男的一般哀伤。
一直在看书的花满楼看了他半晌，最后放下手中的书离开，回来的时候捧了一个小小的坛子，放在桌面上发出“咄”的一声闷响。
陆小凤果然被那声音吸引了——或者说，他被封条拆开后的味道吸引了，一时间连眼都忘了眨。
过了片刻他才缓缓道：“你说你的酒已被我搬空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花满楼，那神色中的含义便是“你居然也会骗人”。
“不，你记错了。”花满楼眨眨眼，忽然就露出一点顽皮的笑意，“我当时说的是‘我的酒窖已被你搬空了’——你似乎忘记了，我还有一个厨房。”
“……”
“我觉得你现在比较需要它，它至少能让你唱歌而不是叹气。”花满楼顿了顿，又道，“虽然你的歌也实在是很难听。”
陆小凤张了张嘴，仿佛忽然之间失去了言语功能。待他找回自己的声音后，显得非常不可思议地道：“你难道一点就不好奇？”
不好奇李陌究竟会问些什么，也不好奇她最后会去往哪里？
“好奇？”花满楼反问道，“难道，你当真猜不出她会问些什么？”
于是陆小凤说不出话了。
李陌会问些什么，这简直是不需要猜的明确问题。
如果一个人只身醒来，发现自己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陌生的朝代，周围再没有亲人朋友，身边也不再有熟悉的事物，而你再也无处可去，会怎么样？
陆小凤会觉得自己魔怔了产生了幻觉或是中了敌人的暗算……但若事实证明不是这样，那他会怎么做？
想要回家——这是一个理所当然的答案。
哪怕他只是个没有家的浪子，他也会觉得自己友人存在的地方更加可爱、更值得逗留。
思及如此，陆小凤又长长叹了口气。
面前的这一坛酒已经开了半天，但他丝毫没有想要碰它的想法——这大约还是第一次，美酒在陆小凤面前失去了吸引力。
“我一次觉得，这世上居然有这样难的选择。”在一片寂静中，陆小凤突兀地道，“我甚至不知道该不该祈祷她问出个好结果来，仔细一想，无论结果为何我都不会太开心。”
摆在李陌面前的无非是两条路，能回去或者不能回去。
能回去，意味着陆小凤会失去一个刚刚交到的朋友，他实在是开心不起来；回不去，则意味着自己的朋友将再也没有家可以停留，他也实在是开心不起来。
所以这一刻，陆小凤的苦恼溢于言表。
看着他的样子，花满楼神色微妙地笑了起来。
“我时常觉得，你是个喜欢自找烦恼的人。”他的声音十分的温柔，语调亦是舒缓平稳，仿佛他说出来的话有着一股力量，能够让人的心不由自主地平静下来，“在我看来，其实这件事情，无论怎样你都不应该太难过才是。”
陆小凤抬起半边眉毛看着他。
“若她真的得到了一个好的结果，我们自当为朋友高兴，而万一她真的失去了最后的希望，至少你还可以作为朋友来安慰她。”
花满楼说话的时候总是字句舒缓，神色宁静得就像是无风的湖面，让人觉得也会跟着一同平静下来。
所以当他宽慰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也总会如他一般，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十分大不了的事，无论哪边都是希望。
“况且……”花满楼抚着书页上面的文字，缓缓道，“在这件事里面，最需要安慰的那个，决计不会是你。”
陆小凤摸着唇边的胡子，过了很久，才终于又叹了一声，道：“你这人哪里都好，就只有一点不好，所以我有时候一点都不喜欢和你在一起。”
“哦？”
“你总能在不经意的时候就让人觉得，自己实在是个混蛋。”他叹气，“反正现在我就觉得自己是个混蛋。”
于是深觉自己混蛋的陆小凤深刻反省，整整反省掉了一坛竹叶青之后，李陌回来了。
陆小凤本想通过她的表情来确定结果如何，但最后他只能摸着胡子放弃这个打算。
因为李陌的脸上，实在是一点东西都看不出来。
既非喜悦，亦非失落，更不存在愤怒或者绝望，就仿佛是干涸了多年的古井一般，即便是有巨石砸下去也见不到半点水花。
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她的这幅神情，同他在苦瓜大师处首次见到她时简直一模一样。
若硬要说哪里不同，便是她此刻开口的语气不似在苦瓜大师处那般恭谨。
李陌略微沉吟着问他：“你……是在哪里找到那孙老爷的？”
青楼赌坊……陆小凤把这个名词咽回去，苦着脸道：“不是我不说，须知这世上，有些地方你是不好去的……”
其实他很想反问“你要做什么”，因为他注意到李陌是一个人走回来的，身后不仅没有孙老爷，更没有他雇的那辆马车。
陆小凤不小心脑补了下车夫和孙老爷见色——不，是见财起意合谋将李陌打晕却被反揍一顿的场面，他忽然觉得自己应当去确定一下，自己雇的那车夫是否还四肢俱全完好无损。
谁料李陌看着他沉默半晌，而后做恍然大悟状：“原来是怡情院。”
陆小凤听了险些将自己的胡子给揪下来。
他用无比惊恐的眼神看着李陌——不仅是他，连花满楼听了那个词都吃惊地看过来——无比吃惊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他确实是在怡情院找到的孙老爷……但问题是李陌养伤的这半个月足不出户，究竟是从何处得知的这个处所？
反正肯定不是花满楼告诉她的，肯定不是！
李陌眨眨眼：“刚才路过的青楼就是这个名字。”
“……”陆小凤忍了又忍，最后还是问道：“你问这个要做什么？”
“大约……在你走后我还要去找大通大智？”李陌依然是那副看不出情绪的脸，但似乎微微透出点茫然来，“也可能，我只是想要更稳妥一点……？”
陆小凤依然没能从这句话中得出任何信息，然后便又听她徐徐道：“在去见苦瓜大师之后，我或许还要去见大通大智也说不定。”
这句话里包含的信息就丰富得多了，陆小凤从里面分析出了无数的可能性，然后他顿了顿，不大清楚自己此刻该不该详细询问一下她的打算，便听得一旁的花满楼道：“去见苦瓜大师，你准备何时动身？”
大约李陌也并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所以被问到的时候，她略微迟疑了一下。
“今日虽不算晚，但走起来也实在太急了。如若没有要事，过两日再走也不迟。”可能是感到了李陌的迟疑，花满楼颔首笑道，“眼下你既已痊愈，那许多东西也无须忌口了，城东太白居的‘大煮干丝’是扬州一绝，你可要尝尝看？”
“如若不打扰你的话，再住上两天也没什么关系。”李陌道，“不过大煮干丝……是素菜？”
“自然。”花满楼点头，“鸡汤去油大火煮沸，茶干香干切丝，佐以开阳和火腿——若是想要食素，这两味不加也是没什么关系的。”
“……茶干和火腿。”李陌迟疑着重复一遍，不解道，“那是……什么东西？”
完全没料到李陌会问这个，花满楼顿了顿才迟疑着道：“大约是……豆干和熏制猪腿肉？”
李陌和花满楼很自然地谈论着庖丁的工作，陆小凤站在一边几乎要把自己的胡子磨秃了。
他觉得自己完全无法理解这两个人的淡然和平静——难道他们上一刻谈论的不是关于今后道路的话题？明明是这么严肃的事情，怎么会变成大煮干丝原料的详细构成？
他看看花满楼又看看李陌，深觉这两人简直是合起伙来在欺负他。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闻说归路已苍茫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