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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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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不知岁月过,不知道是在住进这山林的第几天,一个深夜,有人敲响了古宅的大门。
那时候,娑伽罗正在屋里梳洗,谛洛去开了门,门外是个俊美的和尚。他并没有穿僧衣,会判断他是和尚,只因那颗光洁的头。
和尚看见谛洛,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又很快反应过来,双手合十,道,“小僧路经此地,不想在这深山里迷了路,恰见人家,所以想借宿一晚。”
谛洛侧过身子,让那和尚进了门。
“家中无仆,稍有怠慢之处还请大师见谅。”穿过前院,便来到前厅,这才想起来家里没什麽可以招待客人的东西,只能抱歉的笑笑。
和尚也不在意,只是说,“不知舍下可有清水?”
“清水当然有。”谛洛连连点头。
将和尚安置到後院的空房後,再回到前厅,娑伽罗适时地挑帘而出。湿润的乌发还滴著水。
“谁来了?”他问。
谛洛拿过他手里的绸巾,细细的替他擦拭起头发来。娑伽罗坐在木椅上,舒服的缩起了身子,又朝椅子内窝了进去。
“一个迷路的僧人。”谛洛说。
“和尚?是我同门呢。”娑伽罗嘿嘿的笑了一声。
谛洛对他的说法不置可否,两人閒聊间,那和尚又跑了过来。在看见娑伽罗後,脸色立刻变得有些尴尬。
两个男人,一个披头散发,一个虽说是在擦拭的动作,但举止间流露出的亲昵仍然太过露骨。
他的眼睛都不知道该放哪儿了,只喃喃地说,“小僧想问问,有没有布巾?”这麽大个屋子,却空旷的吓人。虽然各种摆设和器具都精致无比,但唯独少了日常的生活用品。
是缺少人气的那种空旷安寂。
不过随便一想也知道,深山之中,却有著这麽富丽堂皇的大宅,怎麽可能没有古怪?
“布巾啊,我拿给你。”谛洛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身走了开去。留下娑伽罗饶有兴味的盯著那和尚看。
“你怀里的那个是什麽?”
“啊?施主你在说什麽?”和尚一脸茫然。
娑伽罗动了动身子,用手撑著下颚,“别装了啦,那麽重的妖气,我想装没闻到也不行。”
“呃……这个……”和尚还不知道该怎麽回答,就见他袖中紫雾缭绕,然後一个紫衣丽人姿态妖娆的依在和尚肩上。
“好啦,你就别装了,瞧你这模样,我都讨厌。”紫杉丽人的声音很好听,有著女子的甜美,也含著男子的低沈。
他这麽一说,和尚神情不变,只是眼眸一转,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气质就变得神秘莫测起来。
“和尚与妖精,哈……”这可真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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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来不知怎麽的,那和尚同妖精也一道住了下来。谛洛是极其好说话的,对於那两人的入住一点也没有意见。只是时常担忧看著那只蛇妖。
“伽兰,你真得让那只蛇妖住下来?”
“怕什麽,我又不会吃了他。”娑伽罗懒洋洋的躺在树间缠起的锦缎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当我大发慈悲吧。”
“伽兰。”
“嗯?”
“对不起。”他没忘记,现在的伽兰,不过是个灵力全无的凡人。
沈默。
再开口时,娑伽罗主动握住了那只流连在自己颊边的手,十指盈扣。
“你还知道些什麽?”
谛洛不禁动容,看著他脸颊上的褐红伤痕,“你瞒著的,都知道。”
都知道?娑伽罗勾勾嘴角,低低的不知道骂了一声什麽。
“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白痴。”自己的身体情况怎麽样,他非常清楚。不想让谛洛担心,所以什麽都没说。可现在他却来告诉自己,他什麽都知道。
“你什麽时候知道的?”他一直没给他说过关於那些伤痕的事情,那他从哪里知道的?
谛洛半晌才道,“也是那日,烟无絮说的。”
“那个多嘴的芦花鸡!”娑伽罗哼声。
“伽兰……”谛洛叹息,不知道该说什麽。又静默了一会儿,谛洛在松开彼此交握的手走开。等到他走後,没多久,又一道人影慢慢靠近了眯眼假寐的娑伽罗。
察觉到有人靠近,娑伽罗只是说,“盯著我做什麽?”
那人停下了步子,“或许我能开导开导施主。”
“你开导我什麽?”他好笑的撑起身子,似笑非笑的看著那个被妖精欺压的和尚。
“欺人者,亦在自欺。”和尚说的一本正经。
娑伽罗面色一沈,和尚接著说,“既然不忍心,又何必苦苦欺瞒?施主莫是不知道,眼可骗人,言可骗人,只有那颗心,是谁也骗不了。”
“凡夫俗子也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娑伽罗重重一哼,起身就要走。
“你每夜在他床头守候,昼夜不寐,可不正是情深之至?既然这般情深,又何必满口谎言?”和尚在他身後犹自说著。
“你胡说八道些什麽?”娑伽罗猛然回身,眼神略带凶狠,“我几时骗他了?”
“施主骗了他什麽,自己应该知道。”
“你……”娑伽罗心底一惊,厉声道,“你到底是谁!?”
和尚悠悠一笑,“不过受人之托,妄图渡你达清净之地。不过……”
眸光一转,“执念太深,恐难渡化。”
“是──散脂?”近乎咬牙切齿的,他说出了那人的名字。会做出这种事情的,只有那个自以为是的散脂!
“与其渡我入清净,你先自渡吧!”最後,狠狠地剜了和尚一眼。自己都和那个妖精纠缠不清了,还说要渡他?
笑话,天大的笑话!
“用谎言来骗他,如果有一日谎言被揭穿,你要他如何自处?”和尚好像铁了心的要惹恼他。“你骗他说南华帝能帮你,但你有没有想过,一旦你化莲,那麽便是永世再无重生的可能。你忍心让他永生永世的等待?”
“关你什麽事?”他轻声叱道。
和尚摇摇头,眼中溢出浓浓的沈郁,“是了,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你若觉得好,那便是好了。”
他骗了他许多次,没想到终了,依然是欺骗。
转过身的时候,夏风吹起他乌发飘扬,嘴角,凝著笑。
兜兜转转,寻寻觅觅,还是找不到出路。只是他现在明白了,原来那所谓的爱,根本就是条死路。
所以在那一日在苍梧山上,他再次放弃了反抗。
一如十二万年前一般,作了同样的选择。每一次都是他将那人丢在了原地,只是不知道这一次,还能不能有重逢的一日?
谛洛说,我们就这样自私一次吧。
可谛洛你知不知道,如果世界毁灭,我们又该归於何处?
似乎知道散脂的委托已经无法完成,和尚当天就带著蛇妖离开了。看著他们离开的身影,娑伽罗笑笑,一脸淡漠。
那和尚既然能找到他,那散脂也必定知道他在这里了。只是再也没打算躲避。
後来的事情,似乎都在预料之中。
山林浓郁青翠转枫红的时候,秋风萧瑟,每拂过一处就带下落叶婆娑。在山中的日子,谛洛抽空便会地宫,但总是晨光微绽时出去,落霞妖娆时归来。从无例外。
天气渐渐开始转凉,娑伽罗终於从院子里回到了屋内,每天不再睡在软锦上。
秋天的夜,没了流萤,没了清冷的月,只是日夜的风声呼啸著,卷起林中树海绵延。
谛洛被风声惊醒的时候,娑伽罗还睡得深沈。小心的挪了下身子,将那人枕在自己臂上的头移开,然後抽开了身子。
也不清楚是什麽时候开始睡在一起的,浅浅的拥抱,软软的怀抱。亲密的肢体接触,却没有丝毫情欲。他本无情无欲,娑伽罗亦是修佛之人,情欲这东西,好像从来就不属於他们。
长长的乌发散落在白色的枕头上,手指动了下,将那散乱的发丝一根一根慢慢敛了起来。长明灯在角落里孱弱的燃烧著,灯光昏黄的映照著屋内的东西,也在娑伽罗的脸上落下了浅淡的阴影。
就那样静静的看著娑伽罗沈睡时的侧脸,屋外渐渐响起了水滴的声音。
这年的秋天,雨水极其的少。空气乾燥而清爽。雨水带来的潮气在空中升腾,紧紧的粘在肌肤上,连指尖也带著了湿气。
不知道怎麽的,听著屋外潺潺雨水,和这屋内一室静谧,再回想起在山里的这些日子,就莫名的想到了一个可笑的词。
──永远。
安宁而静谧,平凡而淡然。
只有他们两人,不言情,不谈爱。没有凡尘俗事,没有烦恼苦闷。
就这样过一辈子,直到永远。
“我会等你,等你回来後,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
所以,所以……
你一定要回来。
“伽兰,你一定要回来。”
神职可以辞去,神位也可以不要。如果我们都只是凡人,这一切是不是就会好了很多?
其实这红尘要堪破是真得很容易,可难的是,要舍得放手。他们就是彼此都放不开,所以才会如此痛苦。
可如果真地说放就能放了,如果感情真的可以只是两个人的事,这世上哪里还会有这麽多苦难?
世间沙,不过心头一颗痣,一旦根深蒂固,就再也没办法拔除。
模糊中,捕捉到了些什麽。
关於别离,关於命运。
他想,这一次,伽兰怕是会离开很久,很久了。
“只是,不论有多久,你也一定要回来。”
我会等。
颤若蝶翼的眼睫,轻轻动了动。一下,两下……
“你怎麽不睡了?”乌黑的眸子,像月牙一样美好。
“被风声惊醒,睡不著了。”
撑起的半个身子转了个角度,望过去,“下雨了啊。”
“恩,下雨了。”
“看著我做什麽?”
“没事,趁著现在还能看,便多看一刻。”手指不听使唤,慢慢抚上了那张猫儿般纤细的脸,尖尖的下巴,弯弯的眼。“总觉得你好像会离开很久,我怕再不看,就来不及了。”
“你别像个呆子一样。”扑哧笑出声,又一只手覆上了他的手背,有些冰凉的手,骨干修长。月牙的眼里,慢慢沈淀出了异样的情愫,像是叹息,又像是呢喃,双臂张开,於是抱了上去。
先是额头,然後是鼻梁,最後,落到了唇上……
眼睛眨也不眨,谛洛看著那张近在咫尺的高贵容颜,身形微转,压了上去。
淡淡流转的,缓缓倾泄的,是情欲。
终於识情,前生已远。
今世,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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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脂应该是看准时机来的。他来的时候,谛洛正好回了地宫。
娑伽罗看著他,和他身後那个金甲戎装的男人,韦陀天。
“无妙的事办完了?”
散脂像是走在自家庭院里一样,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看了看秋景萧瑟,然後坐在了长廊的栏杆上。
“嗯,神形俱灭。”
“你干的?”娑伽罗挑眉。
散脂一脸无所谓的“唔”了一声,然後说,“看来我低估了你,本来以为尚有三千日,没想到竟然生生提前了两千多日。”也由此可见,他的执念究竟有多深。
南华帝预算中的千日,却不知怎麽的,骤然剧减,成了现在的紧迫形式。
石莲,在三日之前,已经崩毁了一角。
“没办法,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是控制不了。”他笑著说,想起近日来的缠绵。
散脂盯著他看左右端详了良久,一手指著他的鼻尖。
“嘿,你没骂我。”
怎麽都是这德行。娑伽罗脸一沈,冲著韦陀天说,“这家夥欠调教!”
轻轻颔首,韦陀天隐约带笑,不言不语。
“你这麽合作,看来是省了我不少功夫。”散脂摸摸鼻子,将一袭金色袈裟递给他。
娑伽罗接过袈裟慢腾腾的披在身上,“我能不能请你帮我办件事?”
金色袈裟披身,一阵淡淡的金光亮了起来,等到金光散去的时候,已经成了金色的软甲。
“哎哟,认识这麽久,我不知道你还有这麽客气的时候。”散脂怪叫,“说吧,什麽事?”
“我走了後,别告诉他。就说我是去南华帝那儿了,让他回地宫去,别担心我。”他慢慢地说,散脂绕高双眉。
“你真的坚持这样?”
“那和尚不是早告诉你了吗?还问那麽多做什麽。”
“算了算了,我是真的不管你了。”他指著韦陀天说,“我留下来等那家夥,你们先回去吧。”
离开的时候,散脂还在院子里。随著越来越高的云霞,散脂的身影也变得渺小。然後是那栋古宅,然後是那片山林……
最後,那一切的一切,都被更高处的云雾遮盖,再也看不见。
韦陀天看著他低垂的眼眸,突然说,“真的不告诉他?”
“告诉他做什麽?”娑伽罗淡笑著收回视线,“告诉他,然後让他再闯一次须弥山,再受一次苦?不了,那样会更痛苦。”
“可不说,那麽最痛的会是你。”明知此去再无归期,却还要独自面对。
“这样也好,至少能让他有个支撑的希望。”娑伽罗说,“现在的他,虽然还有情,却没深到刻骨的地步。没了刻骨的爱,感情要淡忘是很容易的。情爱之所以能断肠,那是因为世人执念太深,放不开。”
“你是在说世人,还是在说你自己?”
“啊?”没想到韦陀天会说出这样的话,娑伽罗微怔。
是啊,是在说世人,还是在说自己?
良久,娑伽罗才嗤声笑道,“说谁都行,反正都是这样了,再怎麽说也没差。”
韦陀天摇头,“你这样,就算到了三世佛面前,也无法觉悟。不能觉悟,也就不能化为莲体。”
娑伽罗面色丝毫未变,“那不管我的事。他们要我回去,我就回去。他们要我怎样,我就怎样。别的,我都不管。”
“这麽一说,倒是真的显得无情。”原来在他心里,还是不曾妥协。只是,永远无人斗的过命运,所以才选择了放弃。
“很矛盾,对吧?”他问。
韦陀天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娑伽罗接著说,“但是没办法,这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要是超出了这个极限,我怕自己真的会和诸天神佛斗上。”
“你不悔麽?”
“悔又有什麽用?不过是徒劳无益而已。”他冷冷的笑。一直到了大雄宝殿中,他也依然带著那副冷冽的笑。
白玉殿堂,殿内宝相庄严,千佛齐聚。大殿正中有三个金色莲台,台上三尊金佛不动如山。缭绕的佛气的脚边缭绕缱绻,足下的青莲染上了佛气,开的更盛。
──痴儿可悟?
──不曾堪破,哪里来的觉悟?
不悟。
始终不悟。